一、格律诗
我先讲格律诗,主要讲怎么写诗。其实写诗没法教的,只能说我的感觉是这样的。
首先,我们为什么要学格律诗,因为我们要往回走,文化需要追溯。如果我们要回到屈原,我们必须翻过唐代,唐代是一个顶峰,是格律诗。所以我们要把格律诗弄懂了才能回到汉代、和汉以前去。就我本人而言,我觉得汉诗可能比唐诗更加漂亮,更加青涩,非常自然,非常本真,汉诗好像是中国诗的少年时代,非常英武之气的时代,所以汉诗非常自然,张口就出来了。那么唐代的诗就是讲究格律吗?我现在还是要讲,包括我们已经写过那么多年的诗,包括我们现在开始学诗的,我们不能首先学格律、学平仄。为什么呢?因为平仄这个东西,我们可以先放一放,我们先要把诗写出来,诗是什么东西,诗是内心的东西,你把你的感情写出来,先把诗写出来以后再调格律。格律诗讲音律,就是我们朗读起来非常好听,这实际是技术层面的,不是诗本质的东西,本质就是诗。诗是什么?诗就是大美。
格律诗是什么?格律诗和现在的白话诗是不一样的,格律诗是属于文言文体系的,这一点我认为非常重要。因为是文言文体系的,所以它和白话文不一样的,所以现在许多人用词组入诗,是没有道理的。如果你要写现代诗就写现代诗,要写格律诗,就要依照文言文。那么文言文和白话文有什么区别?一个基本的区别,就是文言文以字为单位,而白话文以词组为基本单位。还有一点,当你写诗的时候,不是说你要把二十几个字压缩成七个字,也不能把三个字扩成七个字,而是出来便七个字,这就是诗句,这就是诗。诗句是自然流露出来的句子,而不是字数凑出来的五个字、七个字。用一句句子表达了你的想法,而这个句子正好七个字。如果你解决了你对诗的感觉,认为它是文言文的话,你不累的,你会感觉到很自然。而如果你脑子里全是白话文的东西,用白话文创作,你会很累的。我是反对用新韵的。新韵是四声,是白话文体系里的东西,而五声是和文言文连在一起的。这正是我反对新韵的理由。必须尊重传统,你没有这些传统算什么格律诗啊。所以对我而言,这是没法谈判的事情。
诗有一个特殊情况,大多数时候,诗的第一句不是第一个想出来的句子。我们可以用现成的诗来说。譬如说,李白的诗:“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如果换一下句子的次序,它也成立,譬如:“唯见长江天际流,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故人西辞黄鹤楼”,它也存在的。诗里面有个内核的东西,而句子的次序,是你不需要在意的,完全是可以变化的。诗讲到底它不像书法,倒是像绘画。书法和绘画有个区别,书法是时间的艺术,因为它是一定从头写起,一直写到底的。绘画是空间的艺术,可以随便从什么地方开始画起,先画哪一笔,后画哪一笔都没有关系。我认为,诗更像是画。
还有呢?就是说,我认为绝句是最本质的诗,而不是律诗。我们学诗应该先把绝句写好,因为绝句是四句,它是比较灵动的,比较完整的东西。以前有个讲法,是比较好入手的写法,说绝句四句,前两句,一句时间,一句空间,第三句转一下,第四句点主题。这种写法呢,你去写完全可以写出一首诗来的,但是写好是非常难的。这样写入门很快,但很难出好诗。当然,你去看很多诗似乎还真是这样的,有个例子:“清明时节雨纷纷(时间),路上行人欲断魂(场面出来了)。借问酒家何处是(转),牧童遥指杏花村(点题)。”这样一首诗就出来了,就成立了,但是写成这样却很难。就是说好像是有一种规则,但如果诗完全写成这样就很差了,比如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那首,他第三句就不转了,就两联么。绝句呢,其实是可以写得非常轻松的,可以用这种写法,比如七绝长城的王昌龄啊,李白啊,都写得非常好,而且比较自由,李白写了那么多,所以说我们可以跟着天才诗人走,就是因为七绝是自由的。
律诗呢?它是要功力了,我认为律诗比绝句就是多了两联么,而且中间对仗么,所以它作法就比较累,不过如果真的要写个大的事情,其实也难,我甚至认为,如果写个大的事情的话,绝句比律诗更适合,气象更大的反而是绝句而不是律诗,有时说得太多反而不大了。因为出现中间两联的演绎,这样反而使第一联、第四联,关注度等等,力量都小了。所以说如果要表现非常大的体裁、气象非常大的事情,律诗反而不如绝句。杜甫的律诗是最厉害的,我们一直讲他的《秋兴八首》非常好,八首诗集团军作战,写了他非常大度的想法,关于自己和国家的想法,但是问题是好像还不够,八首最终还是没表达出应有的气概。为什么呢?这就说明律诗还是有问题。我这里提出仅供大家参考,就是说律诗这个体裁定的时候就有点怪。因为当中是两联么,它的格局反而不大,而绝句格局就非常大。
还有要讲到的就是律诗中的对仗。这里我要强调,对联和对仗完全是两回事。这个问题我认为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你看像杜甫这样一位写对仗的高手,他的对仗能有几句可以拿出来作对联的?为什么少,就是因为在律诗里面,对仗是一部分,这两句是开放的,是承前启后的,在整首诗里从头到尾,它是和其他几句浑然一体的东西。你拿出一部分来,成立的可能性比较小。而对联是个完整体,如果把两副对联放在一首律诗里,它绝对不是一首好的律诗,因为它是死的,它的门是关的,气是不通的,所以这个一定要讲请楚。所以用对联入诗的是一大弊端。我们上海有一个楹联协会,又有一个诗词学会,就是这个关系。也许大家没注意到,我认为是这样的。今天这个问题,就只能简单点讲了。
还有个问题是可以讨论的,就是诗眼问题。比如“春风又绿江南岸”,大家都认为这句中绿字用得非常好,是诗眼,我倒觉得未必。为什么呢?因为在一首诗里面,一点太跳的东西,反倒使它不是好诗。我们是在写诗不是在写诗眼,因为你只是诗的一部分。我们整首诗如果是在写绿,那么你是成立的,但我们整首诗不是在写绿,绿不是你的主题。
诗是什么东西,诗是写给自己的,世界上最好的文字就是你的日记,你的书信。诗是你写自己的感情的,写出来人家怎么理解是另一回事情,而且好的诗是有许多解释的,有多解的,它涵盖的内容是比较多的。所以还是要讲我们这个民族,我起先讲的就是文化概念上的诗的感觉,我们这个民族对世界的理解是非常朦胧、非常感性的一种感觉。有的诗好像是在写这个事情,比如:“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这句辛弃疾的词,在一次大学生辩论会上,有辩手表达的是“你不行么,我比你行”这样的意思,但它原来不是这个意思。再比如说写无题诗的李商隐,想法更加复杂,他有两句诗是“身无彩凤双飞冀,心有灵犀一点通。”大家认为是爱情诗,我认为不一定,也可能是,诗人去了次聚会,碰到一个人谈得比较投机,尽管之前没有什么关系,但就在这点上谈得比较投机,如此而已。这两句诗写得非常漂亮,成为一种永恒的东西,可以用在任何地方,所以它的概念是非常大的。诗这个东西十个人看,十个人解。诗是写给自己的,包括辛弃疾都是写的自己,这样一个豪言壮语的人,他的豪言壮语都是写的自己,包括陆游、李白、苏东坡,写的也都是自己,他们的诗都是宽解自己的。李白写的庐山瀑布。我去看过那个瀑布,当时我就晕了,我感觉李白是痴人说梦。这么小一个瀑布,哪里有三千丈啊?后来老师教我们说,这是诗的夸张手法。现在觉得,老师说的也不尽然。更可能是,李白当年看到这个瀑布,突然会出现自己的感觉,他觉得如果这个瀑布从天上下来,不就像银河从天上下来吗?他在写这诗的时候,一定走神了。他确信自己看到了一条大瀑布。他都是这样的。譬如他的诗句“桃花潭水深千尺”,我们看到他写的那个桃花潭其实小得一塌糊涂,一点也没有深千尺的样子,如果说你是一个不懂诗的人,看了这个潭就会嘲笑他,但更多的人都知道的,李白没瞎说,他的意思是:“就算桃花潭水深千尺,也不如你对我的真感情”。所以诗这种东西和现实是有距离的,而在这段距离里,铺满的真是人世间难以言说的大美。
二、当代格律诗
再就是讲一下当代格律诗,我们现在怎么写格律诗。
我们要用古典的东西写我们现代的情感,我们怎么写,我们不能用表面的东西,把我们现在的话放进去,比如话筒啊、电灯啊,都不行,这不是写现代古典诗的办法,这样写其实是不明智的。反过来讲,其实我们写的就是当代格律诗。虽说七情六欲是一样的,感情是一样的,诗是写内心的东西,人心是亘古不变的,“凡是人所固有的我无不具有”,这是马克思说的话,所以古人和近人是一样的,并且我们所有的人生经历其实也差不多的,或者生老病死,或者功名利禄,什么失败成功,其实都一样。但是还有不一样。我们经历的时代不一样,现代人的苦和悲,和古代人的苦和悲是不一样的,所以只要我们忠实地写出自己的想法,那么它就是当代格律诗了,你写不出古人写的格律诗来。你写的格律诗,人家不会把你的诗放在古人的诗里,也放不进去。你写的只是当代诗。
我认为,这一百年里面,至少有三个写格律诗的大诗人。一个是鲁迅。鲁迅他年青时家境中落,常有世态炎凉之感。二十岁的时候,他就离开家乡了,这时他有写给弟弟的诗,《别诸弟》写得非常好:“谋生无奈日奔驰,有弟偏教各别离。最是令人凄绝处,孤檠长夜雨来时。”“还家未久又离家,日暮新愁分外加。夹道万株杨柳树,望中都化断肠花。”“从来一别又经年,万里长风送客船。我有一言应记取,文章得失不由天。”都写得非常有感觉。以至于我到鲁迅那个百草园,我看了很感动,因为他写百草园那种天真,那种感觉,流连的感觉。鲁迅,我看了他许多诗,他至少三分之一以上,都是受屈原诗影响的,你们可以去看,比如他二十一岁时写的《自题小像》一首诗:“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他用的就是屈原的诗意,甚至是屈原的句子。这条路子还是有道理的,我们还是要高古一点,我们看的东西要高古一点。到了中期,鲁迅还有第三个特点,就是我们常讲的:“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第二联写得非常好,郭沫若看了这首诗,说这是唐人的诗,而且这首诗好就好在,甚至唐代也没能出现过这样好的句子。杜甫也没写出来过,这种对仗杜甫也没写出来过,完全是可以抵挡杜甫的诗啊。这首诗最后的“衣”字是不入韵的,出韵了,但许多人和他都是和这个“衣”字的。这就是我刚才讲的,我们不能把它作为我们出韵的理由,我们要对前人表示尊重,这诗写得非常好,我们要学它的好,而不要拘泥于这样的小失误。从鲁迅的这首诗,我又想到他的《铸剑》里的黑衣人。我突然就联想到,鲁迅在这里是不是也把自己当做了一个斗士,一个穿着缁衣的斗士,他隐含着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战士,我要替一个民族报仇,我就是这样一个可以杀人的人。所以在鲁迅的思路中,他有三个比较完整的人格,一个他是孩子,十分的本真;一个是对屈原的情感非常深,内心十分丰富的人;还有就是他想成为一个战士这样的人。而作为诗人,他是公认的这一百年里面最好的。
另一位我要介绍的就是郁达夫,他的诗也是大家公认很好的诗,郁达夫的诗是从清人出来的,学黄仲则的诗。黄仲则是清代诗写得非常好的,他写的“一星如月看多时”,就非常的美。郁达夫最著名的诗就是那首《钓台题壁》:“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他一生在感情上是悲剧人物,他还是个烈士,是被日本人暗杀的。郭沫若曾说过,他是名作家里唯一一个烈士。这首诗写在左联七位作家被捕但还未被杀之前,因而他在喝酒时怅然若失,喝着喝着把杯子停了下来。“不是尊前爱惜身”,就是说我不是在酒杯前爱惜身体,因为他平时是个不渴酒的人。“佯狂难免假成真”,不管真的假的反正我就是很伤心。第二联“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就是讲自己可以绝情,可以义无反顾地做牺牲。这两句诗是诗人最著名的诗句,只是还不是这首诗里最主要的诗句。这首诗最主要的诗句,其实是后面两联。“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是讲到了左联这个历史事件。最后“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是讲了自己可以绝情可做牺牲的缘由。帝秦讲到了秦始皇。这首诗其实是很壮烈的。我们现在就要记住这两句,因为这两句具有内在的质感,而且对照他的一生,非常的贴切,他是烈士啊!他还说过:“我比前贤路更宽”。郁达夫这个人其实是很悲伤的。
除了鲁迅、郁达夫,另一位近百年里公认的优秀诗人是苏曼殊,一个和尚。其实他们三个近百年来的诗人,他们的诗是不能放在古人的诗里的,但诗一样好,这就反过来证明现代人是可以写出好的古典诗的。苏曼殊三十六岁就去世了,郁达夫曾说他活着的时候已经不朽了,因为他的浪漫。苏曼殊也是一位为国家寻求前途的诗人,但他比较悲观,他曾说我以求速死。他的病很多,他喜欢吃,牛肉、巧克力吃了很多,结果三十几岁就死了,但留下非常好的诗,而且很有当代性,最有代表性的就是那首:“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他的诗全是天然的句子。传说陈独秀和柳亚子是他写诗的老师。他出过一本《燕子龛诗集》,柳亚子给他编的。
当代呢?其实很多活着的人也写得好的。这就证明当代也能写好格律诗的。但因为离得近,所以大家有种熟悉感,反而少了些赞叹。
(题图为作者自书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