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动车、高铁飞快的掠影罅隙间,一列陈旧的绿皮火车仍然我行我素,儒雅地保持四十几年一贯的慢速。在中国最北端的山沟沟里,6245次列车从齐齐哈尔出发一路向北,跨过嫩江平原,穿越大兴安岭,开往“神州北极”漠河,最终抵达我国铁路最北端的客运站——古莲。
列车沿线停靠83个站,像星星点灯洒落在923公里长的路轨边。全程22小时,平均车速每小时40几公里,间隔13分钟就要停站上下客。行途中只有24个售票站,其余车站都随意上下客,无需检票,可以先上车再买票,沟里老乡把它当公交抬脚就上,大家亲切地称它:“齐古慢”。
从大扬气站到劲松站,车票一块,小孩半价五毛钱,这还没有改革一词的世界里才有的票价,延续至今。花十几块钱坐五个多小时,行两百多公里路,可以从从容容浸润在慢时光里,缓缓欣赏沟谷两侧没有丝毫人工雕琢的原始景色,或者好好发呆——这趟承担重要运输任务而常年亏损运营的绿皮火车,是森林盛衰的见证,也是我魂牵梦萦的牵挂。
1964年,沉睡了几百上千年的大兴安岭被隆隆的爆破声和喧闹的人声惊醒。一支身穿绿军衣的工程兵正浩浩荡荡地开进被称为“高寒禁区”的原始森林,修筑一条连接文明与原始的铁路。五年后,在金秋十月的季节里,一列满载学生的火车驰离上海,历时五天四夜,开入这条刚修好不久的铁路。蓦然,天低云狭,山壑松声,肆目雪野,林海朔风,一时茫茫。那年,我十七岁,满目诧异,不知缘何!
几年里,浙江上海的知青和各地农村赶来淘金的伐木者蜂拥而入。沉静的森林从此熙熙攘攘,6245次列车(那时叫501次),也迎来了一段极盛繁荣期。
那时的列车不仅时常满员,挤的时候,车厢地上行李架上全是人。山里物质匮乏,进山客都带着大包小包的生活用品往上挤,车厢里拥挤混乱,争吵打架时有发生。记得曾经历了一次有劫后余生意味的列车火灾。那是1972年的秋天。我和几位连队岭友探亲后坐火车返回林场。过了嫩江已是村落渐少,窗外一片雪原和闪过的山丘树影。忽然一股香味飘来,有点好闻。起初以为是谁点的香,渐渐那香味越来越浓,并伴着一股塑料味。烟雾迅速蔓延,视线开始模糊,车厢里到处是一片咳嗽声,人们开始恐慌。有人叫:“着火了!”
旅客开始本能地四处逃命。车已慢了下来,车厢靠门处好多人挤作一团。我迅速把行李架上的旅行袋拿到靠窗的坐位上,然后抬脚拼命踹窗玻璃。北方列车的窗玻璃都是双层的,再加上结了冰霜,好不容易踹了一个小洞,突然,被一个高大的男乘务员揪住,喝令我停止“破坏公物”。我跟他争辩,他依然不依不饶,但没过一会儿,他渐渐有点语无伦次,自己捂着鼻子跑开了。我抡起脚继续扩大洞口,随后拎着旅行袋钻出窗洞翻了出去。也不知怎么滚下来,幸好路基下有厚厚的雪,人一点没伤,可旅行袋还是在翻窗的一瞬间,松手留在了车上。此时连队同学也翻滚出来,看见他,我激动地哭了起来。
还好有惊无险。火灭了,列车员给我们换了一节车厢又继续赶路。
这趟绿皮车接力了上海通往大兴安岭新林林业局红林林场的最后一程,把我送入人生记忆中最深最难忘的一段旅程。再回首,当年那座灰蒙蒙不起眼的新林小镇,已蜕变成一座有风情的边地画小城,不少回乡探望的老知青传回来的照片文字令人直呼惊艳妙绝!
多少年来,始终惦记着这趟悠荡在第二故乡的时光慢车,多想再坐坐这趟充满青春记忆的山岭绿皮火车。回忆的色彩里,绿色,寓意春意和瑞祥,蕴含着一种稚嫩的生命和灿烂的希望。车皮的绿色和满岭的青翠相融交合,也和我的青葱岁月相融交合。或许,人心的起始、归属,总离不开那一点点一丝丝——青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