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我在办公室看书。随着一阵清脆的敲门声,小何子的声音从门缝里跳进来:“老师,我想跟你吹吹牛。”吹牛,在这里,就是聊天的意思。
至于小何子,我们每届支教队员来学校后她都是自来熟,不出三两天就能在你身边蹦蹦跳跳地问东问西。我还记得第一次跟她聊天时,中途一个学生来问我问题,待我回答完毕转过头来,发现她已经脑袋一低,坐着睡着了。当时我只觉她可爱,这么累了还想跟我们聊天,全然不知她正在经受的苦。
几句寒暄后,她忽然语气一沉,严肃起来:“老师,我想最多在这儿上完这个月,我就不上了。”我非常惊讶,前两天上海的中学来交流,她还和另一个女生在联谊会上跳了段精心准备的街舞,引得观众阵阵欢呼。平日里老师也都很喜欢活泼可爱的她,我实在想不到她有什么理由要退学。
“为什么?”我轻轻问她,把惊讶压在心里,不愿从一开始就带着所谓的正义感跟她交涉。逐渐展开的支教生活使我日益强烈地感受到这里每个家庭的情况是如何不同:有的父母每天放学后接孩子一起回家,有的父母外出打工后不知所终;有的孩子除了校服,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我知道小何子退学想法的背后,一定有她的难言之隐。
“爸爸妈妈都生病住院了,姐姐高三不读了,在照顾他们,我觉得自己不好再读下去了。我想出去打一年工,挣点钱,供弟弟读书。可能的话,再考虑要不要继续读。”
生活把这样的挣扎放在一个不到十五岁小姑娘瘦小的肩膀上,我心里难受得很:“跟爸妈聊过吗?”
“我要跟他们说这个,他们要骂死我的。”姑娘继续说:“我不想看到他们老了,就算有钱有时间,一身病走不动。”我一阵心酸,但也想好了要说点什么:“你得过心病吗?”
“心病?”“对,心病。我曾这样想过:如果我生了很重的病,我就要跟爸妈说,别花钱给我治了,反正横竖都不行,不要人财两空。但我后来明白了,这只是我私以为对爸妈最大的负责。为什么?因为心病更可怕,更折磨。他们以后夜里醒来,想到自己的孩子,曾经能救却放弃了,辗转反侧,这会是一辈子的心病,会一辈子痛苦。”
她若有所思,看起来之前没有听过这样的话。
“今天你的考虑和决定,善良而且勇敢。因为你要牺牲自己,成全别人。但你认为的好意,是否也是你的自私?你的父母会不会想:因为他们的身体,耽误了你一辈子。他们会不会因此得上心病,陷入更大的痛苦?”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跟她聊了很多关于学习与未来的话。后来她终于没有退学,而我也给她联系到了资助人,帮她们一家渡过了难关。
让人难过的是,很多像小何子一样的农村学生知道自己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孩子们躁动的青春里,有着一份无法掩饰的不自信。回到上海后,我渐渐明白小何子为什么喜欢跟我们聊天。我们对知识真挚的渴求与执着,给他们对自己正在从事的学业,正在经历的生活,增加了莫大的信心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