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话，总有由头的，动物也如此。

　　傍晚时分，母亲走到黑狗黑里的棚口，将肉骨头、鱼骨头往碗里倒去。黑里闻香忘记了礼貌，一点也无谢意，一头将嘴巴浸到了饭碗里，舌头像一架大马力的吸尘机，伸到哪儿，哪儿就见底。母亲说，真像只饿死鬼投胎，没有人来抢吃的，慢慢点。可黑里哪里听得进叮嘱，上下两片嘴唇皮啪啪地响个不停。母亲转身的时候，黑里正好吃光了骨头，黑里的眼珠子望着母亲，意思很清楚：这骨头，还有哇？母亲明白了，说：夜头，少吃点好！

　　黑里知道无望，脚头开始打转。母亲说，一点儿不识货！手恰巧碰到了竖在屋檐下竹竿，狗眼却看见了，一秒钟也不到，转身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了，只露出半个头，直直地盯着母亲。

　　母亲不喜欢黑里的吃相，所以影响了给食的多少与质量。

　　母亲拿了一碗黄玉米，走到鸡棚，其实也是鸭棚。我们家的鸡鸭连鸡鸭自己也很难区别种类的，因为雏儿捉来时就关在一块。到现在成年了，它们才知道它们是有区别的。比如长相，比如声音，比如饭量，都是不同的，既然不同，也就按不同的归队去，但鸡鸭分不来，老天爷就给它们分开了。天开始黑了，鸡全部进棚了，是的，再不进棚，一是床位要被占去的，二是怕寻不到回家路的，自己的眼睛不好使自己要晓得。鸡眼到了晚上是看不清楚的，所以天色向晚，就得回家睡觉去，睡得着还是睡不着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有个家，回到了家，这比什么都重要。

　　母亲体谅鸡们的缺陷，所以总是在天还没有大黑之前，给鸡们一点饭菜吃。还真的是饭与菜啊，先是几大碗的黄玉米，还有半碗的白米饭，与我吃的一样的白米饭，然后再是几大碗切碎得像玉米一样大小的青菜，干与湿搭配，吃了嘴巴也不干。母亲走了进去，一群鸭们自动让路，走成了一个大八字形状；一群鸡们排队走了过来，一个跟着一个，嘴巴贴着前头的屁股，而且都把喉咙收了起来，不吼不叫，纪律特别的好。母亲开始说话，今朝吃玉米，碾碎的，明天吃麦子，河草，新鲜的，要吃光的，不可浪费。鸡们听到了母亲的声音，抬头望望，将头低到了鸡盆里，这点头又伸头的样子，像极了两三岁孩子点头的样子。母亲很满意，自言自语，鸡就是听话，比起小外孙，不知道要好哄多少倍了。

　　鸭，开始叽叽喳喳了，母亲发话，吵啥，吵啥呀？说完，眼睛扫过鸭们，鸭们看见母亲的面孔有点火气，个个缩嘴。那个带头发声的怕母亲认出来，转身躲到后面去了，不料一个趔趄，身体朝天了。母亲说，不是讲过多少遍了，有米不怕晚饭，等一等有啥不可以。鸭们自知吵也白搭，于是个个站好，昂起头，挺起胸，一副只立正不稍息的样子，像在告诉母亲，本来是饿了，现在，它们开始不饿了。不饿，也得吃。时辰到了，母亲把鸭食倒进了鸭盆，鸭们再也熬不住饥饿了，像一排落叶滚过去，抢、推、挤、拥，手段全来了。几个块头大的跳将起来，用身体压住别的，不让别的伸嘴啄食；还有的嘴巴对嘴巴干起仗来；还有一只鸭子居然冲到了母亲的脚下，双脚踩到了母亲的脚，将烂泥溅满鞋面。母亲伸出手指头，指着鸭子的头颈说，要死了，踏脚了，明天杀掉你！那个鸭子听后一怔，将头抬起，顿了顿，看着母亲，想确认母亲说了啥。母亲说，快点去吃。鸭子好像定心了，张开翅膀，想要飞的一样，嘎嘎嘎地扑了过去，那屁股顿时没了斤两，轻盈得变成了一只鸡。

　　饭后的鸭子，还是不肯进屋的，是看夜晚的天幕，还是看夜晚的月亮，不得知。天下雨了，好像有点窸窣的声音。下雨好洗澡，来了真好。冬天到了，风嗖嗖地吹过来，鸭子们开始站在一块，挤在了一起。它们身子贴着身子，连鸭脖也缠绕在一起。假如不懂得抱团取暖的意思，去看看鸭子的样子就明白了。有时母亲因为忙碌忘记了去赶鸭子，鸭子会在场外呱呱地呼喊一声的。母亲听见了，双手一拍腿，哦，忘记了。马上开门，边走边喊，收棚了，快点收棚。话送了过去，母亲走过去想看看，脚还未走近鸭棚，鸭子一只也看不见了。

　　此时黑里还在溜圈子，好像是有事情要说。我在门口对它说，快点进棚。黑里睬都不睬我。母亲说，里面泥地冷了，不愿意进去了。我表示怀疑，母亲站在门口，也对着黑里喊进去，黑里一个转身，将头别到自己的棚口，然后转身望着母亲。母亲懂了，对最小的姊妹说，给它抱一捆稻柴去。小姊妹得令抱过去两捆稻柴，将稻柴丢进了狗棚。她回来后，我再次往狗棚望过去，黑里也不看见了，但柴禾细细碎碎的声音却传了过来，它一个人在铺床。

　　狗，它们确实能听懂母亲的话，但那是感情在起作用。谁对谁好，人有时不清楚，但它们心里却一直明明白白，一如今晚天上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