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号诊室比这家医院的其他诊室稍大一点,分成六个格子间,胸外科、普外科、骨科、骨质疏松专科的几个医生欢聚一堂。因为门口没有叫号机,大家就采取依次排队的方式看病,很传统。
胸外科坐诊的医生年纪不轻,说话慢条斯理,态度也是不紧不慢。眼看着其他医生都消化了排队的人群,只有他这里门庭若市。有患者不耐烦起来,嫌医生看得慢。但真正需要看病的人知道,这种慢其实是对患者的负责。
因为在一个诊室里,我们很容易听到医生和患者的交流。诊室门口虽然写着,如有隐私需要,可以告知医生。不过,大家似乎不太在意这个。我听到的第一个医患对话的主人公是一个六七十岁的大爷。他几年前动过肺部手术,似乎是恶性肿瘤,一直有咳嗽症状,嗓子里老有痰吐不出来。最近,他被告知其他部位又发现了结节。这次来,是让医生给看看要不要紧。医生仔细地帮他看了片子,告诉他目前不需要干预,嘱咐他定期复查。大爷对于这个答复不太满意,总希望医生给出到底是不是转移的结论。医生说,目前无法确定,要随访。大爷嘟嘟囔囔地走了,似乎不太满意这次门诊,但其实他已经在医生旁边坐了七八分钟。
第二个患者是一对母女,操着苏浙一带的口音。之前我和她们有过交流。那个母亲是个急性子,看到胸外科这里排队人多,就想随便找个医生看。我问她是不是拍了CT,她女儿说是,我说那就耐心等胸外科医生看了,毕竟专业一点。结果医生看了CT片子,就告诉她,左右肺里有多个小结节,问她是不是有其他疾病。母亲说没有。医生问她脖子上的刀疤是怎么回事?她说是很多年前淋巴结发炎开刀。医生说这个刀疤很长,像是清扫淋巴结的,真的没有什么大病?还是你不知道?一旁的女儿也说,确实没什么病。医生说,你肺里的这些结节,不清楚是肺里本身的,还是其他地方转移过来的,要做全身检查。这些话似乎超出母女俩人的预料。母亲马上就说,我哪里都没觉得疼啊!我们就是到上海来请医生看看报告的。我们当地医院没说是什么大病。那个女儿还别过头做了一个嫌弃的表情,悄悄对她母亲说:这医生想赚我们检查费。这个转身,让我瞥到一眼她们带来的CT报告单,上面分明写着“转移瘤不排除”。当时,我爱管闲事的毛病又犯了。我对那个女儿说,千万不要大意,很多时候癌症是感觉不出来的。你们看我像个癌症患者吗?她大概也被我这个陌生人的“挺身而出”吓到了,表情开始认真起来。中年医生还是不紧不慢地向母女解释,可以做个全面检查,这样费点时间,却可以入医保。但她们既不愿意听取医生给出的全身检查的建议,又不肯离开。最终,在身后排队人们的施压下,什么检查也没开就走了。我想她们可能还会回来。
无论是大爷还是母女,多少代表了到医院看病者的心态,即希望从医生那里听到“不要紧”或“你没病”。可能在我们的传统思维中,疾病就是妖魔鬼怪。对于疾病,我们相当忌讳。不仅忌讳看病,甚至连了解它们都成为一件晦气的事。于是,癌症常识的普及很困难,大家缺乏必要的医学常识。另一方面,医生和医院也基于民众对癌症的惧怕,并不轻易说出“癌”字。即使在报告单或诊断记录上,很多时候也用CA来代替癌。在这种颇有默契的缄默下,我们常常看到疾病降临时的晴天霹雳。有时候我在想,我们需要接受一个事实——疾病也是生命的一种正常状态。
很快,就有了一个好案例。排在我身前的一对年轻夫妇,一边排队一边商量着明天再去其他医院看特需,似乎是什么大病。果然,一坐下来,男子就告诉医生,自己在家附近的医院发现胸腔内有一个3厘米乘6厘米大的肿瘤,初步判定为胸腺瘤。男子说,我现在有胸痛的感觉,呼吸起来也有疼痛,已经在另一个三甲医院看了,他们怀疑是重症肌无力,建议我来这个医院做一个检验项目。男子在叙述自己病情的时候非常有条理,而医生在耐心听了他的主诉后告诉他,这是一个神经内科的检查项目,明天上午就有重症肌无力的专家门诊,如果需要可以帮忙写张条子加号。夫妻两人本来计划今天就检查好,但听了医生的解释也认为这样更合理,就谢过医生走了。整个过程就像对疾病治疗方式的讨论,患者对自身情况很理性,医生也尽可能给出专业的建议。
在我排队看病的这个漫漫过程中,对面普外科的中年医生看了三四个痔疮患者。几乎每个确诊的患者都惊呼,我原来没有痔疮的啊!医生就没好气地来上一句:“谁原来就有啊!”惹得排队等候的人们又好气又好笑。隔壁格子间里看骨质疏松专病的年轻女医生,一个多小时都没等来一个患者。来了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一上来就说,医生我没有挂号,我就是来咨询的。她们两个就从如何用药、如何治疗、如何饮食等方面聊了很长时间。老太太走时,特意摸了摸小医生的手,亲热地说了一句:“你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