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进茶馆初当挑水佬

　　且说柏兴和孙太太菊宝在乡下的日子过得甚是清苦，靠柏兴种几亩薄田，撑一条破船，勉强度日。苦些不在乎，可恶的是日子不得太平，乡邻都说柏兴怎么去弄个汉奸太太回来？害得乡里名声难听。还有人怀疑他得了汉奸的浮财，便有地痞三天两头前去勒索。

　　柏兴寻思自己是太湖强盗出身，可笑小小地痞也敢来寻衅滋事！他很想针锋相对一下，但念及自己已经金盆洗手，就忍气吞声了吧。他是忍气吞声了，可菊宝受不了乡人的辱骂，她也耐不下乡下生活的清苦，一日里乘柏兴不备，溜回了苏州城，溜进了孙家旧宅。那时孙宅已作为汉奸财产被查封了，却不知怎的，竟被她溜了进去，她溜进去后没有吃的，就挨饿、就神经错乱，时不时发出凄惨的叫声，于是就有了孙宅闹鬼的谣传。政府就派警察前去剿灭，当警察端着枪冲进去时，她逃到后河埠纵身一跳跳入了河中。这当儿柏兴正寻找着她的下落，得知有人跳河，悟得必是菊宝无疑，就也跳入河中寻找，人是寻着了，也托出了水面，但这位孙太太已经气绝身亡了。不知情者就笑柏兴多事、呆头，知情者则感叹他的义气。

　　接下来有了难题，即孙太太的后事如何办理？柏兴穷得叮当响，连口薄皮棺材也买不起，再者，孙太太是汉奸家属，人们也不好资助。有好心人去春娇和秋艳那儿报丧，她们俩一个鼻子一抹：“哼，活该，汉奸家属，死了活该！”另一个嘴角一撇：“与我有什么相干？我现在是毛骨栈老板娘！一个汉奸婆娘死了与我有什么相干？”报丧的人就说：“你们毕竟都做过孙子卿的家属嘛。”她们就啐道：“呸！我们可是清清白白的！休要诬蔑了良家女子！”报丧者只能认了晦气。

　　柏兴原就不指望这两个女人会襄助一把，他打算把菊宝的遗体用船载回乡下，怎耐天气热，尸体很快就会腐臭，而且即便运回乡下，哪里去寻棺材？何况乡下更计较，一个外姓女人，又是汉奸家属，是断然不准埋在乡下坟地的。正走投无路时，双泉茶馆的老板双泉置社会舆论于不顾，主动揽下了菊宝的后事。他拍拍胸脯说：“柏兴，就冲着你这份难得的义气，孙太太的后事由我全部包了！”

　　“卟通”，柏兴跪到了双泉面前，动情地说道：“双泉老板，您……您才真正的义气。从今往后，您要我柏兴干啥我就干啥！”

　　这句话提醒了双泉，双泉接着他的话茬说：“我茶馆正要个挑水佬，不知……”

　　“成！我这副身坯还行！”

　　双泉当场拍板用了他。那时柏兴已四十好几了，双泉毅然用他对于双方都是要担点风险的。

　　菊宝的丧事办过之后柏兴就成了双泉茶馆的挑水佬了。双泉确实讲义气，对柏兴不一般看待，管吃管住还付工钱。柏兴也讲义气，除了挑水，还帮着扫地抹桌洗刷茶具、还帮着照料说书先生。自然，他最出色之处乃是撑水一绝。凭此一绝，双泉茶馆名声大振，令全城同行刮目相看。

　　茶馆的本源是茶、是水。那时苏州城水巷的水虽然清爽，终究清爽得有限，枕河人家都用着这水淘米洗菜洗衣裳甚至刷马桶，全赖河水时刻流淌，才不致被污染得面目全非。茶馆大抵都倚着水巷，一般就汲水巷之水而饮，茶馆的老虎灶边都半埋着几口硕大的水缸，由挑水佬将水巷的水挑贮其中，投明矾令其清。我很喜欢看双泉茶馆明矾澄水的过程，看柏兴挑满水后投入适量的明矾，然后用一根粗粗的竹竿在水缸里不停地搅动，满缸水就跟着旋转，变成一个湍急的旋涡，明矾溶解后变成丝丝缕缕的白絮，裹着水里的脏物，待旋涡慢慢止息，明矾和脏物就逐渐沉到缸底，一缸水变得碧清碧清。在没有自来水的年代不仅茶馆这般澄水，寻常百姓家也这般澄水，只不过茶馆的规模要大得多。

　　吃明矾澄的水是出于无奈，欠甘冽，还有点涩嘴，但又不得不用，不然这水巷的水能直接烹茶么？于是有的茶馆就改由到城外的河上取活水，但也不是经常去取，只是偶尔为之。苏州是水乡泽国，长江至此将入海，长江众多的支流水阔而清，还有太湖以及其他众多的湖泊，离城越远水就越清，这就给了茶馆以不小的诱惑——到外河取水去，让烹茶的水清冽甘美，从而招徕更多茶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