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杂剧《墙头马上》被言慧珠、俞振飞和“传”字辈艺人编排为昆曲,1959年上舞台,1963年上银幕。作为京剧梅派优秀传人,言慧珠虽以昆曲闺门旦应工,但她塑造女主角李千金的理念和方法,皆为京剧梅派,明艳秀丽的扮相、圆润甜美的唱腔和雍容庄重的气质,与一代昆曲大师俞振飞的儒雅醇厚相匹配、相颉颃。
五十九年后,即在今年第20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上,李佩泓、张军联袂主演了京剧《墙头马上续情缘》(下称《续情缘》)。李佩泓以京剧大青衣应工,充分施展了程派“声情美永”的魅力,将“梅派昆曲”的李千金,变成了程派京剧的李千金。
以“续情缘”作“墙头马上”的后缀,是当代戏曲演员对前辈的一次致敬。这种致敬既在剧目传承,也在演员身份——李佩泓现任上海戏曲学院院长,可视为言副校长的继任;张军是俞校长的再传弟子,自然是师祖和“传”字辈艺人的延续。将“续情缘”与“墙头马上”做合并,既契合后半段的剧情,更是当代戏曲演员作出的一次创新。这一点在李千金的人物重塑上体现得最集中最显著,可以清晰看到,李千金从“梅派昆曲”走到程派京剧后,在唱念做舞中出现了从言行举止到个性特征的明显变化。
对某一个流派已塑造完成,并在审美上达到成熟的人物形象,以另一个流派加以再创造,是一种复杂且不易讨好的创造性转化,即从形式出发向内容更新的逆向性追求,恰应了艺术创造学的观点:“内容不是问题,形式才是。” 这种创作因其困难,为数并不多,成功者更少,却是必须和必要的。
流派艺术越强,便越会对人物的塑造施加作用和影响。笔者的感觉是,李佩泓的程派京剧舞台形象,与言慧珠的“梅派昆曲”银幕形象相比似乎长了两三岁,表现在与裴少卿初见时更解风情、幽会时更显老成;七年后则不仅愈发明显,且呈现为四个不同层次,包括初见公爹的沉着、横遭斥逐的隐忍、无依无靠的凄楚、遁入空门的苍凉。对这四个不同层次,李佩泓应以不同的唱做,或身段眼神,或唱功台步,或指法水袖,表现有侧有重,气息时分时合,令人可信可感。
李千金从“梅派昆曲”走到程派京剧后,还带来了戏剧情节的变化。比如李裴花园幽会的大段昆曲唱舞,内容加多变深,情绪欣悦,声形曼妙,夯实了男女主人公的爱情基础,营造了类似《牡丹亭·惊梦》的气氛,令人浮想比照,玩味不已。另一处是李千金先被公爹逐出,后被父亲抛弃的情节安排,从人物塑造看,更有利于阐明李父的身份及思想情绪;从流派发挥看,李千金被迫遁入空门,为程派凄怨、迂回的唱做提供了更宽广的空间。《续情缘》唱腔音乐最丰富、身段台步尤其水袖最繁复的场面,麇集于此。恰因如此,李千金这个人物也就愈发地“程派”了。
李千金从“梅派昆曲”走到程派京剧后,更带来了全剧风格的变化。从原著到昆曲再到电影,《墙头马上》皆为一出爱情轻喜剧,而《续情缘》(尤其是后半部分)则成了一出婚姻悲喜剧。程派擅演悲剧女性,即便如否极泰来的《锁麟囊》,也是悲欣交集,这为全剧重新定了调。虽说如此,张军比师祖更诙谐、更夸张的表演,再加梅香的调皮、乳娘的科诨,使《续情缘》依然不失浓郁的喜剧气息。《墙头马上》的源头是白居易的叙事诗《井底引银瓶》,本意为“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白朴沿其人物情节,变其题旨作用,生成了一出追求爱情自由、思想感情先进的杂剧。回头再看《续情缘》对《墙头马上》的风格变化,其神思有何其相似之处。
既是求变出新,《续情缘》的剧本改编和舞台呈现既有可圈点处,更有可商榷处。比如“花前月下”的舞美设计对应“墙头马上”的戏剧题旨,虽然契合,却有图解之嫌;由6名美少女组成的舞队显然是导演营造的意象,但“青春牢笼”的寓意早被李世杰和裴行俭承担,不但赘余,而且令人费解。由于舞队未能像《牡丹亭》的花神那样有机地融入剧情中,因而看似靓丽丰满,实则干瘪呆板。笔者建议可将舞队浓墨重彩地表现青衣赏花、小生买花的情境,通过不断铺排花之姿态,积累花之意象,营造“满园春色关不住、万朵鲜花欲出墙”的诗意和哲理,更能烘托全剧主题。
京剧的审美定式极为强大,以至于形成了流派与剧目的固定心理联结,十分稳定。李千金从“梅派昆曲”走到程派京剧,可能会使一些观众感到不惯,其中原因,既有新创磨合的不足,更有审美定式的约束。但京剧要向前发展,必须突破一些审美定式,这完全符合梅兰芳先生“移步不换形”的著名观点。
据闻,程派李千金之后,程派穆桂英又将出现在观众面前。还未看戏,在笔者心中似已出现了一个哀怨徘徊、清隽沉吟的穆桂英形象。从穆桂英及其他杨门女将的境遇和心态来看,这也是人物应有的内涵与表达,具有为程派加以塑造的基础。
观众可做好看戏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