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喜爱陈其钢先生的音乐，作品中的文人气质，那种难以名状的凄美与纠结、隐忍与爆发都有着自己独特的方式调和并存，其内在细腻的情感、特有的和声色彩以及百转千回的音乐总能触及我内心。他外表儒雅谦和，内心孤傲而敏感，这样的性格在赴法求学后得以更自由而极致地生长，形成了独属于自己的音乐语言风格，我们只要听其音乐片段，甚至几个和声，便知为他所写，这也是许多作曲家们终其一生所追寻的。

　　近日，陈其钢为民族女高音、合唱团和管弦乐团而作的《江城子》作了上海首演，余隆指挥上海交响乐团与东京歌剧院合唱团演绎。舞台上，三管乐队编制、女高音（青衣）独唱、两支共80人左右的合唱团分侧在舞台两边。音乐从标有三个P的极弱的圆号、弦乐降E音开始，合唱哼鸣渐次响起……陈其钢有感于苏轼悼念亡妻的词文：“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当平缓而飘忽、凄美而不安的曲调通过两支被赋予不同性格的合唱团与青衣唐漩璇演绎出来，我瞬间泪目。

　　苏轼与亡妻、陈其钢与逝去的爱子雨黎，境遇如出一辙，阴阳相隔，何等凄凉，思念飘在空中，慢慢升腾又嵌入大地。作曲家根据苏轼词的上、下两阙施以不同调式，做多个层次上的延展、变化和交融，形成了现实与梦境、虚实相照交替的情境。音乐三次高潮，一次比一次铺垫更长，一次比一次来得猛烈，在乐队悠悠的极简的和声铺叠中，在青衣的韵白、滑音衬字和两支合唱团精分复杂的多声部盘旋而生的音流中，情感得到了螺旋式的上升和宣泄。“生死两茫茫”，临近尾声，青衣声嘶力竭、力透纸背的演唱完全凌驾于乐团与合唱团之上，达到顶点。但陈其钢不会让音乐这样强结束，如他大多数作品那样，轻轻收尾， 最后在“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慢慢退却，女高音一唱三叹后，主旋律凄凄地交至中提琴独奏，最后给单簧管，那种欲哭无泪，寸断心肠的对亲人的爱和思念直击我心，悲情到了极致！音乐悲剧的力量摄人心魂，我禁不住悄然泪下……

　　思绪把我拉回至今年一月，在浙江躬耕书院的陈其钢作曲工作坊中……是的，临近古稀的年龄，陈其钢深居简出，把自己的晚年交给了遂昌县的躬耕书院。在这个偏僻静谧的世外桃源里，他静心写作，开设青年作曲家工作坊，以这种方式延续儿子雨黎未尽的音乐梦想。在已举办的四期工作坊中，来自不同地域、背景的青年作曲家汇聚于此，大家放下一切包袱，以真诚开放的心态讨论和激辩，通过彼此思维的碰撞交流，探讨人生和作曲。陈老师鼓励年轻人更加开放自由地对待自己和这个世界。更难能可贵的是，在每次一周的工作坊中，他能把自己所有经验、感悟，对人生、作曲终极意义的思考、自己所走的弯路，所有的所有都和盘托出，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们，这是需要胸怀和勇气的。

　　回忆在躬耕书院学习的第六天，陈老师一览无余地分享并剖析了他从求学到目前最新的创作，从1985年为长笛和竖琴而作的《回忆》说起，1986年的《YI》，他音乐的转折点、拥有先锋技法的为五组打击乐创作的《Yuan》、多调式叠置的《水调歌头》、1999年创作的舞剧音乐《大红灯笼高高挂》、把女性描摹到极致的2001年的《蝶恋花》，再到2018年的这部《江城子》。

　　从他的讲解和音乐中，我们能清晰地了解他的创作历程和思路，他如何构思作品，如何形成自己的风格体系，如何一步步走来，从青涩青年走向成熟作曲家的一个演进过程如此真实而直观。那些声部在他笔下细分地精致，就《江城子》这部作品而言，光合唱就有14个声部之多。作品在英国首演。

　　音乐如何与苏轼的诗逐行对应是一个难题，但是音乐已与诗不可抗拒地融为了一体。”是的，陈其钢把技法化于无形，捕捉人性中最闪光最耐人寻味之处。课堂上，陈老师为我们播放了2018年在国家大剧院首演的《江城子》的录音版本，尽管细节层次无法与现场比，但就这样的播放设备条件，音乐出来的刹那，我们还是被震住了，整整 22分钟，我们沉浸在音乐中无法自拔。环顾四周，发现不少同学也在落泪。

　　两度聆听陈其钢的《江城子》，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演绎，却同样的沁人心脾。他的作品为何有如此感人至深的力量？因为他对每一部作品都投入了十二分的真情，每一个音符都真诚而自由，东方之韵与西方技法融汇于心，其作品内在强大的生命力早已超越时空！诚如作曲家自己所言：只要和人的情趣、心灵密切相连的音乐就会得到共鸣。我想这就是伟大作品的共同特质，它始终能触及人们内心的最本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