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7日晚,我听完梵志登与上交精彩纷呈的演出,激动不已时,突然收到了钢琴家德慕斯去世的消息。大师享年91岁,在生命的最后十余年里,他多次来中国演奏。几乎每一场的曲目都称得上磅礴。而他的演奏水平,更是比肩前贤而后者难追。在绝对的朴素与自然中,到达了无与伦比的内在境界。我受到这种艺术的震动极深,于是不揣冒昧,曾先后两次对钢琴家进行过访谈。
回想起来,我们的第一次面对面,从最初的安排到整个过程都很美妙,当然还有个动人的结尾:我们陪着钢琴家走出休息室时,他半开玩笑地表示,“抱歉,我的脚可不像手一样灵活。”我说:“可您对于(钢琴)踏板的运用也很精彩。”“是吉塞金教我的,取得这样的效果,是因为我会倾听自己弹出的每一个音符。”可倘若你以为,他如同一位钢琴边的圣诞老人,那就大错特错了。第二次访问他,是我访谈音乐家的经历中一次提心吊胆的回忆。
德慕斯是极全面的音乐家:独奏家、最重要的艺术歌曲伴奏者、室内乐大师、作曲家,也是研究古乐器的专家。我深知访谈机会的宝贵,因此希望能在访谈中发掘他对很多问题的看法。但这样,就并不总是围绕钢琴家本人了。没想到,他因此变得急躁了,觉得我没在问和他有关的主题。
“你为什么一直问这些同音乐史有关的问题呢?”“因为能像您这样谈论这些问题的人,如今已经凤毛麟角了。”他的回答很直接:“巴杜拉-斯科达(大师的一位好友)对很多历史性的东西比我更了解,但我比他更有音乐性,哈哈。布伦德尔也是,他‘脑中’有很多东西,‘心里’却没那么多。可倘若缺少了‘心’,缺少了‘品位’,缺少了‘灵魂’,都是无法理解那些伟大作品的。”
“很少有独奏家像您这么热爱艺术歌曲。”“那是因为其他的钢琴家都很笨。舒曼创作他的艺术歌曲时,写下了极美的钢琴部分,我很高兴自己弹得足够好,能去弹那些被称为伴奏的钢琴部分。”
这样的回答“直接”到有些骇人吧?好在访谈还是做得很精彩。德慕斯说,他有时会向着歌唱家“喊叫”,如果他们不够强大的话,就会被这种“喊叫”击垮。第二次访谈中,我也算领教了一次。但我深知,真正的喊叫其实是来自他的演奏,也来自他创作的音乐——它们都坚定不移地“喊”出了大师所坚持的美学,他坚信,并通过越来越蓬勃、强大的音乐表现的力量证明:他所坚持的这些是真正符合艺术规律的。
这种坚持、这种喊叫,让他的艺术创作有时达到了伟大的境界。访谈中的强烈与直接、现场的某种急躁,更像是长期与环境苦斗而生出的敏感的“神经末梢”。这几天,我重读了第二次的访谈实录,我惊奇自己心中涌出如此强烈的敬意与伤感。于是我写下了这一段话:“说一千道一万,你只是想表达这个世界上有某种‘美的真理’存在,不为时间所湮灭没,不为时风所影响,也不能被任何的概念、奇思异想所玩弄;而你所做的,就是显明这真理的一部分。我为此敬佩你。哪怕第二次访谈让我提心吊胆。直到得知你去世两小时后,我才发现从你这里,自己究竟学到了多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