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乡,没人知道那形如芹——碧草叫作川芎,而是一律唤作“穿英(读音)”。总是被农妇村姑们栽种在花盆里,摆放在墙头、窗台或鸡窝上,细心照料得碧绿生青,恣意蓬勃。夏日清早,“吱嘎”一声推开让夜露渍湿的木板门,洗漱梳头时,姑娘的长辫子梳好了,主妇的发髻窝好了,便随手掐上一片叶,放掌心里,用力拍一拍,对了镜子,插在鬓角或发髻上。乌云一般黑而亮的发丝中间别了这样一片叶子,马上就添了几分妩媚,发散出一股特别的芬芳。
据说炎夏酷暑时候,插一片新鲜的穿英叶子,发丝就不会变馊难闻了,流再多的汗水也不会。乡下劳作的农村妇女,大热天里也要出工的,要锄禾,要理墒,要打农药,还要铲荒草沤绿肥,在烫脚的水田里拔稗子,到热烘烘的棉花地里打公枝摘顶心……农活多得不得了,只要想做,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啊,大夏天里哪一日不是汗流颊背,湿透了衣襟。但天下没有不爱美的女子,农村人少有什么银簪金钗的,“穿英”便是她们最天然的发饰,更是散发特殊清香的保鲜植物。有一片穿英在发际,乡间女子便仿佛顶了片祥云在头上,哪怕着一件最普通的蓝花布衫,但头发梳得利利索索,到哪里都淡淡地散发出一种别致的清芬,脸上也便多了自信的微笑,那是女人最质朴最好看的笑脸。
想要穿英长得好,就得勤施肥,同样需施肥的还有栀子花,穿英与栀子都得用女人的头发来养护。于是母亲每天梳头窝髻时,总是将梳落的发丝收集起来,围在穿英或栀子的根部,再浇上一瓢水,乐滋滋地如呵护孩子一样用心。栀子花开六瓣香,情哥哥插在妹头上,妹妹打扮上风走,哎呀呀,人又标致花又香。庄户女子最爱戴一两朵雪白的栀子花在发梢了,香喷喷的,走到哪儿都香。不只头上戴,还会连上翠叶掐几朵,插在陶瓮里,当了案头清供,一室的清香。便是枕头边,还要放上两朵的,梦也格外香甜。
其实在民间,白花是不上头的,乡俗如此。唯有雪白的栀子花是个例外,可见乡间女子对栀子的厚爱。
前几日读一篇文章《母亲的香草》,才知道穿英的学名竟是蘼芜,也就是川芎,有强烈香气,是可祛风止疼、活血通经的一味中药。这香草在大观园中的蘅芜苑也有,但正如贾宝玉所言,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象形夺名,渐渐的唤差了。是的,在老家,穿英就是读讹了音的川芎啊。只是,年深岁改,那些爱种植、喜配戴蘼芜的女子有的已经远行,去了别一个世界……蘼芜亦是王孙草,莫送春香入客衣。
如今,即便最偏僻的村野,也罕见有人在发鬓插一片川芎了。而那些爱戴雪白栀子花的乡村女子,也差不多都进了城。她们种下的栀子花,年年岁岁,到了花期还按时开放,在寂静的农家小院,安心等待主人归来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