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洋大观的《红楼梦》记载了祖国灿烂文明的许多方面,“琴棋书画”四艺之首的古琴也在其列。86回中,宝玉见黛玉读的琴谱如“天书”,从而引出了“黛玉论琴”,从减字谱、指法到“弹琴的讲究”:“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养性情……若要学琴,必择静室高斋,或在层楼的上头……再遇着那天地清和的时候……若无知音,宁可独对着那清风明月,苍松怪石……”
古琴是“天地人合一”精神的体现,注重人与天地、人与人精神的交流,弹琴需要适宜的时间、场合,更需要知心感应的听众,正如黛玉所说:“师旷鼓琴能来风雷龙凤,孔圣人尚学琴于师襄,一操便知其为文王,高山流水,得遇知音。”说到这里她“眼皮儿微微一动,慢慢的低下头去”,分明是触动了女儿心思,向宝玉暗递情愫,可惜宝哥哥却未了悟与接收:“我们学着顽,若这么讲究,那就难了。”读到这里,我耳边似有黛玉的叹息声,隐约可闻。
在《红楼梦》成书的清代,古琴文化盛行,康、雍、乾均为“琴粉”,《雍正行乐图》《弘历抚琴图》记录着皇帝抚琴的身影。康熙写过许多琴诗,如:“峄阳桐百尺,斫为凤凰琴。调丝坐石上,宛若松风吟。希音合太古,贵以炼予心。”作为官宦人家又是皇亲国戚的贾府自然也少不得琴,宝玉说:“我们书房里挂着好几张,前年来了一个清客先生叫做什么嵇好古,老爷烦他抚一曲。他取下琴来说,都使不得……想是我们老爷也不懂,他便不来了。”墙上挂着琴却因长期无人奏响而变得艰涩难为,可见古琴不过是贾政用来装饰书房、附庸风雅的工具罢了,偌大的大观园内,怡红快绿之处不少,欢宴热闹之时常有,却罕闻清雅的古琴之声,想来知音不多吧。
87回中宝玉和妙玉“走近潇湘馆,忽听得叮咚之声”,妙玉身世悲凉又孤标傲世,才情与黛玉相当,她听出黛玉琴音清切,听出其转调时君弦过高与无射律不配,待到黛玉忽作变徵之音时,她觉出不祥之感:“音韵可裂金石矣”,“恐不能持久”,果然黛玉的君弦绷断。汉代才女蔡文姬听其父蔡邕弹琴,弦断而知音,此时是“槛外人”妙玉了。君弦是古琴一弦,此处象征长辈慈爱,君弦绷断,与后面贾母王熙凤等人设调包奇谋相照应。
黛玉最后一次论琴是在89回中,宝玉问她前晚琴韵何以由平转仄,黛玉说:“这是人心自然之音,做到哪里就到哪里,原没有一定的。”说的是琴,又分明在说万事结局皆由人心自取的道理,本想宝玉能参透几分,却未料他只傻傻道:“原来如此,可惜我不知音,枉听了一会子。”黛玉不禁追问:“古来知音人能有几个?”此问如铿锵琴音,道出黛玉心声,又如岳飞在《小重山》一词中发沉郁不得之志时说的那样:“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宝黛最终无缘,由琴可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