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名两年之后，女诗人余秀华再次走进公众视野，被灯光和掌声追逐。

　　作为本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纪录片单元唯一入围的中国影片，已经在海外斩获大小奖项的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本周举行了亚洲首映式。88分钟的电影，像是一首漫长的诗。导演用独特的视角，聚焦了这个饱受争议的女诗人。细腻而真实的镜头语言，讲述了余秀华与诗人身份相违和的农村女性的爱与人生，以及她面对不完美的身体和命运的抗争历程。源自内心的力量，让现场观众一次次为她鼓掌。

　　隔天，余秀华接受本报专访，谈及成名这两年的种种，她说：“外界对我这个人的解读太多，反而对我的诗解读太少。”

　　关于走红

　　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

　　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

　　——余秀华 

　　以上句子摘自余秀华最广为流传的诗《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因为这个看起来骇人的标题，她在2015年几乎一夜成名，但可能，很多人并没有读过她的作品，哪怕是读完整这一首。

　　因为这个标题，因为她成名后过于直率的表达，很多人对她有误读，但名声和其他还是滚滚地来了。“自己可能感觉不是那么明显，但可能，内心还是变化的。”余秀华并不否认，受到追捧和热议，对她生活和内心的影响，但她也说自己时常思考，之所以忽然接到命运递来的橄榄枝，“可能是因为，我已经足够平静。”她告诉记者，在走红前，经过了三四十年生活的磨难，觉得可能就这样一辈子了，“尽可能地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减少和前夫吵架的次数，不管怎么过，都是一辈子，当时觉得自己已经具备了承受所有生活重担的能力。是具备了那个能力之后才红起来的。”

　　在放映时，有一幕尤其令人感动。在一场关于余秀华诗歌的大型研讨会上，一位专家正色道：“从本质上，余秀华和英国诗人艾米莉·狄金森有着非常多的相似之处，可以说她们都在孤独中创作。”镜头转到了余秀华，她开口了：“我认为，一个人如果落入了模仿和被拷贝的境地，是非常可悲的。狄金森是唯一的，而余秀华也是世界上唯一的。”这句话说完，电影仍旧放着，但上海影城二号厅第七排一位女观众，带头鼓起了掌，随后掌声遍布了整个放映厅。

　　电影里还有一个镜头，她去领一个奖，很多红色的光打在她的脸上，余秀华的表情很复杂。当天特地来为余秀华捧场的演员梅婷说，得奖大家很高兴，但是不会带给你永远的幸福和快乐，“就是这么一天，一个晚上。我也经历过，我也有很深的同感，真正给你快乐和幸福的不是这个。我不知道我们现在把余秀华带给大家，她能从中有什么灵感和养分。但是我从她的诗当中可以看到天空、云朵、大自然、花、草和她的生活。”

　　关于离婚

　　坐了很久，两块云还没有合拢

　　天空空出的伤口，从来没有长出新鲜的肉

　　——余秀华 

　　“所有的出名，所有的获得，几乎都是为解除这个婚约服务的，没有这些先决条件是不可能的。”从纪录片来看，余秀华从自己获得的版税中挤出了十几万，转款给前夫，终于获得了离婚的权利。

　　导演范俭告诉记者，镜头没拍到的，是后来余秀华又转过几万块钱，给前夫装修房子用。余秀华也说自己对前夫并没有刻骨仇恨，他也确实不是一个坏人，甚至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我们的婚姻不是正常人和正常人之间的矛盾，还有正常人和残疾人之间的歧视，特别的突出。这个婚姻就像一座山一直压着我，正常人对残疾人的歧视，如果说在两个人的关系里得不到很好的处理，它会无限放大，这种放大对我而言是一种压力，对他而言也是同样的压力。他会觉得我太委屈了，我是一个正常人，我娶了一个残疾人，而且这个残疾人还不尊重我，对于他来说也是同样的压力，但是没有勇气来解决这个事情，因为他也没有经济基础。刚好我们两个人获得了这样的经济基础，离婚对我是解脱，对他来说也同样是解脱，这真的是很好的事情。”

　　出名，然后离婚。自然引来很多争议，甚至非议，余秀华一一坦然面对，她说：“所有说我不应该离婚的人，他们是没有经历过这些事，要不然就是他们觉得婚姻本身对一个女人来说非常重要。还有一部分人觉得，我是出名了，有钱了，抛弃了糟糠之夫，但是我觉得所有的舆论与我现在获得的自由相比，自由更重要。”她强调说，自己内心可以感受到的东西，是在日常生活当中的，“相比我的名声是好是坏，我更在乎的是我从这个事情当中获得的真正的解脱和自由。”

　　关于生活

　　首先是我家门口的麦子黄了，然后是横店

　　然后是汉江平原

　　在月光里静默的麦子，它们之间轻微的摩擦

　　就是人间万物在相爱了

　　——余秀华 

　　余秀华说，离婚后又是一年，生活倒没有什么变化，“我现在住在新农村的房子里，我父亲晚上回去守着老房子，因为里面还有鸡啊鸭啊鱼啊。”她说离婚后，自己没有那么痛苦和压抑，写诗也就没有以前那么多了。“我写诗从来不是为了出版，而是为了表达，2016年大概写了近两百首吧。”

　　对于现在的日子，余秀华说非常满意，唯一的愿望是，“谈更多的男朋友”。想起来她对爱的渴求和想象，总是那么炽烈地出现在她过往的诗作里。“我已经42岁了，但我现在所期待的爱情，跟我十几岁时候，是一模一样的。”这个总是以 “难看的老女人”自居的诗人，偷偷地从头到尾看过《三生三世十里桃花》，还会自己在家用口琴吹主题曲《凉凉》，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其实自己特别向往剧中那种生死缠绵的爱情。完全的一颗少女心，“别人到了三四十岁，会考虑经济条件、家庭背景，我觉得两个人好就可以了，他宠我就好了。”她呵呵呵地笑起来，十足像一个孩子。

　　说到孩子，余秀华20岁时候懵懵懂懂地生下了儿子，但生出来的那一刻，“顺产，五斤六两，细长细长，是个血胎。他出来了，母性也就自然而然出来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如今儿子在武汉念大三，离她不远，主要靠微信联络。“想想我做得很差劲，没有过多的精神营养能给他。养育他，更多就是一个陪伴的过程。”余秀华说，她没有特别想儿子，但会想起曾经逼她结婚，又不愿她离婚的妈妈，那个已经故去的最亲的人。她说，“想起来，都是她的好。”然后便红了眼眶。

　　关于明天

　　难道还有明天？

　　可惜还有明天。

　　——余秀华 

　　电影《摇摇晃晃的人间》的英文片名叫作《Still Tomorrow》。导演范俭说，这个英文片名是全剧组上下一致投票决定的，因为它表达了人物很内在的情感状态，“渴望明天，又无处寻求的明天”。在电影的结尾，落款是“难道还有明天，可惜还有明天”，摘自余秀华的诗，前一句去日苦多，后一句来日方长。余秀华自己说，写这两句时确实很悲观，但现在就会把这些悲苦放在一边，还是要乐观才能活下去。

　　然而，自卑在她平时的生活中无处不在，遇到一个你喜欢的人，却没有勇气往前走，“我会告诉他我喜欢你，到此为止”，自卑也是“如果不是残疾人就一切都好了，从来没有抱怨过父母，但是却时常抱怨命运”。

　　但她也说，对现在的生活，非常满意，“如果说我的生命在今天终止，终止于现在，我没有任何遗憾。相反明天，很多的明天串在一起，我觉得对我自己的生命来说是一种消耗，也是一种伤害，所以说我觉得明天是可以不要的，但是你必须要去接受它的存在。但是，你不能说我现在去自杀，所谓的自杀对生命本身，对于这个世界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这是一种悲剧的收场而不是某种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