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不期而遇
四月的旧金山莺飞草长,花红柳绿,万物复苏,一年一度的湾区舞蹈节就在金门公园绿树环抱的音乐中央大厅举行。我没有想到,我和许嫣然十年以后不期而遇的一刻,我在台上,她在台下;我是舞者,她是观众;最后竟然是许嫣然来找的我!
“何莞如,你一上台,我就认出你了!”许嫣然追到临时搭建的后台,只说了这第一句,两个女人即刻紧紧拥抱在一起,顾不得我脸上的浓妆和身上的臭汗弄脏她的香奈儿蕾丝小黑裙。
“何莞如,这些年你躲到哪里去了,找得我好辛苦!”许嫣然吐出“辛苦”二字,瞬间淌下两行热泪,我深感内疚,不禁鼻子一酸,语不成声,急于对自己当年没有保持联络道歉。说话间,许嫣然已然飞快地抹去泪痕,恢复优雅平静的生态,微微一笑道:“莞如,我在这里等你收工,待会儿我请你吃饭。”哭得也美,笑得也美,收放自如,一气呵成。眼前这位丽人真的是我认识的许嫣然吗?我一时竟有些迷惑。
刚进入夏时制,傍晚时分的天色依然明亮如昼,我和许嫣然坐进一家小馆子。窗外是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游客,华盛顿广场公园的草地上晒日光浴的人群还未离去,初春的空气里飘散着飞花柳絮,洋溢着酒精和奶酪的气味。我安静地聆听许嫣然描述她在彼岸轰轰烈烈的演艺事业,唏嘘之间毫不掩饰我的羡慕和钦佩。当许嫣然提到她的先生是某位名人之后,开网络公司、玩摇滚乐、办公益慈善,还当过某热门电视剧的制片人,这次是让她来打前站,看看北加州的纳帕山谷等地有没有适宜收购的葡萄园和酒庄,我意识到自己搜肠刮肚,已然用完了平生所知的溢美之词。我再次清晰地看见,当年少女的我曾窥见的那道横亘在彼此之间的缝隙,只不过十年的时间,它已拓宽为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沉默片刻,晃动着杯中的红酒,三言两语之间交代了我十八岁离乡背井以后平淡无奇的人生,没有提一个字打工受的苦,也没有讲一丁点找工作办绿卡的难。但是,我也没有忘记提起深爱的李蒙舞蹈,还有一个进入谈婚论嫁阶段的工程师男友李思哲。
许嫣然频频微笑、点头,一个劲的说真好啊你真幸福之类的,我附和着点头:“我这些年来确实运气不错,自己也算努力,干得不赖。作为一个平常人,我知足感恩。做人是不可以太贪心的。”最后一句我是顺口说的,用来劝慰此刻的自己,可是对面的许嫣然好似有所启发,若有所思长长地“嗯”了一声。
突然,许嫣然冷不丁地问:“你的那位工程师未婚夫是做软件还是硬件的?”我一愣。对于男友的职业本人完全缺乏兴趣了解,从未与他讨论过有关他工种的任何细节,就好像我从不期望他搞清楚银行里的金融数据分析员和保险业的精算师有何不同,或者理解现代舞从古典芭蕾衍生发展而来但又自成一家一样的自然。许嫣然笑了,伸过手拍拍我的脸颊:“我的莞如妹妹,你还是和当年一样纯洁可爱。”她认真地看着我说:“如果他是做软件的,在硅谷创业发财的机会要比做硬件多很多,不是吗?我建议你有机会还是应该过问一下他的事业。”
天色渐渐暗下来,风里多了一丝凉意,咸湿咸湿的味道,好像从太平洋底最深处,从海的那一边的故乡刮过来。累了一天的我渴望回家享受滚烫的淋浴和浴后的一杯清茶一本闲书,但是许嫣然显然意犹未尽,没有一点散伙的意思。她撒着娇哀求:莞如,很久没有和你一起跳舞了,陪我去夜总会玩一会儿吧,我求你了!如果当时的我内心有一分坚持,接下来的故事应该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版本。天晓得是许嫣然眼里楚楚动人的孤单令我怜惜,还是我听到夜店跳舞这几个字瞬间脚底发痒,我迅速改变了心意,摸出手机短信李思哲:今夜不用等我。
我带许嫣然去商业区第六街的一家舞吧。这家舞吧以前我和舞团的朋友一块儿去过几次,有我喜欢的音乐和氛围。尽管舞吧里有各式各样奇装异服的人在昏暗的角落里做着各样光怪陆离的事,我向来视而不见,同时也基本滴酒不沾。当朋友们一圈圈往喉咙里灌的时候,我习惯于微笑旁观,这是我遵守的原则,也是和李思哲定下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