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外婆缺席了。

　　外婆是启东人，十几岁到上海，如果再熬几天走，就85岁了。

　　外婆喜欢自行车，六十多岁时还骑着一辆28寸的男式自行车到处跑，想到她骑车的画面就会感觉到微风拂面撩动裙梢的自由自在。七十多岁她骑不动车后就把自行车的配件拆下来，一一擦拭干净重新组装起来高高挂在墙上。

　　前几年她去了两次美国，前后住了半年，一定要学开车，家里人谁劝都不听，只好担惊受怕让她在社区里兜圈子，我妈说，外婆是那种爱踩油门加速的人，要不是大家惊恐地呼喊制止，外婆一定会一脚油门开到大路上飙车，像闻香识女人里的阿尔帕奇诺。

　　外婆退休后爱打麻将，只是输多赢少，得名“宋得宝”（把钱都送跑啦）。腿部动脉闭塞让她的行动渐渐受限，只好在家练一指禅——食指猛点鼠标打明星三缺一，或在ipad上划拉来划拉去，谁见了都夸她时髦。她喜欢把麻友设置成董伯伯、曾志伟、周星星、吴宗宪等男士，自己不是郑裕玲就是吴君如，众星拱月她最享受啦。

　　说到明星，外婆对娱乐圈的八卦，政坛的变动很是敏感。她喜欢普京、奥巴马、马景涛、陈坤，谢霆锋和王菲刚好上时有个亲戚说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外婆却说年龄不是问题，青菜萝卜各有所爱（被她言中）。费玉清在万体馆开演唱会，她八十多岁了仍去捧场。“美国历任总统是谁”是她逢年轻人必考的题目，见别人答不出来，她会很得意地顺序报出名来。哼小调也是她拿手的，《难忘今宵》《花好月圆》《四季歌》唱起来自带过门，谁若来探望，道别时她心情好的话就会唱起“我在这儿等着你回来，等着你回来看那桃花开”，飞吻说拜拜。

　　外婆偶尔也看韩剧，印象最深的好像是一部叫求婚的长篇，她为男女主人公曲折的爱情感动，生活中的她倒是不怎么相信缠绵的爱情，其实我外公是个特别好的人，有秦汉的堂堂相貌，也有李安的温文尔雅，大概是少了巧言令色的本领吧，不怎么得外婆的心，缘分很奇妙，他们晚年的感情刚有点回暖的趋势，外公就去世了。

　　外婆做女红绝对不是那种针脚码得整整齐齐的巧妇，不过小到盘香纽大到棉袄她都会做，她的手工我一眼就能认出来，因为风格太粗犷了，看到她的密密缝就好像看到她戴着老花镜，倔倔的样子。

　　外婆究竟抽了几十年烟，我不知道，只知道戒了十多次都没有成功，她抽烟的动作潇洒极了，点烟、吸、呼、沉醉其中，一气呵成，她吞云吐雾的范儿没有半点粗俗，也没有半点做作，完全融入了她的气息气质，一个字：帅！（不鼓励模仿。）

　　外婆在上海呆了近七十年，还是忘不了家乡，她惦记老家的兄弟姐妹，老家的侄儿，老家的饭菜，老家的一切。有时她电视看着看着会流起泪来，原来是看到农村税费改革高兴的，如果看到报纸上登了农村生活水平提高的新闻，她还会大声念出来。去年娘舅家拆迁造房子，外婆没法去现场出力，只能和侄儿视频“遥控指挥”。

　　外婆走的时候，三个女儿正巧都不在身边，我猜她是不想给孩子添麻烦，也不想让大家看到她咽气的样子。她在外人面前是一个胆子很大性格坚毅的人，我从来没有把她和普通老太太划上过等号，但人老了苦恼病痛确实多，只有我妈和我知道，到了晚年，外婆很怕孤独很怕死亡，只是表面上要强不说罢了。她走的那天，上海大降温，凌晨我把外婆推进太平间冰柜时，很怕外婆会责怪我，“这么冷的天，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冰箱里！”真希望她能掀开裹尸布起来骂我，她最爱开玩笑捉弄人了。她的心或许还没冷却，我的心已经凉透了。那一夜住在离太平间不远的宾馆，翻来覆去睡不着，心一直怦怦乱跳，闭上眼睛，外婆和我讲过的话就一条一条放电影似地跳出来。

　　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外婆做的饭菜实在不好看，却很好吃。可惜我再也吃不到了。

　　外婆的追悼会上没有哀乐，放了一首她曾经指定好的费玉清的歌：“树上小鸟啼，江畔帆影移……这里是天上人间……”我们曾担心，这首歌铜管一拉，仿佛百乐门开场曲，是不是太欢快了？可外婆说：“我欢喜！”特立独行惯了！拿她没办法。她就是这样笑必开怀，泣不掩面，敢爱敢恨，敢做敢为的老小孩。

　　外婆的妹妹说，阿拉姐姐十几岁刚到上海额辰光老漂亮额，两根长辫子，看到什么都稀奇，都想学。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外婆，自从我认识外婆起，她的容貌已经老了。

　　外婆去世后，我常梦见她，前几天我见到了年轻时的外婆，两根乌黑的粗辫子，闪亮的双眸，白衬衫，长裙，神气地骑着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