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隐去了养老院的名字,是想力图反映整个行业的问题,而非针对某家养老机构。
“混住”院里常见“死亡”
“养老院里,有的痴呆、神志不清,有的脾气暴躁、大喊大叫。几个人住一间房,赶上一个这样的夜里很难入睡。床上连拉带尿的屡见不鲜,遇上吃饭也照拉不误。你吃你的,他拉他的。这样的环境里,一定要具备相当强的承受力、忍耐力。”
刚进养老院时,任飞(化名)用变形的手,颤抖地捏着笔头,在日记本上写下上面的文字。
三环内的一家公办养老院里,68岁的任飞属于年轻一代。
曾是银行职员的他,45岁时的一场意外导致截瘫,“提前进入了养老院。”
最初的几个月,他感到强烈的不习惯。
一道上锁的铁门内,100多位老人和二十几个工作人员,组成一个封闭的小社会。
由于床位紧张,每个房间都尽可能地增加床位,能自理和不能自理的老人混住是常态。任飞所住的套间内,里屋4个老人,外屋3个老人。
两年下来,他习惯了同屋老人不分时间和场合大小便,习惯了深夜老人们因病痛发出的喊叫,习惯了老人咳了半天又把痰咽回的声音。
记者调查北京百余家养老院,普遍存在自理和不能自理老人混住情况。
多家养老院负责人称,分区居住护理对一般养老院的财力和人力都成问题,“根本达不到一福(北京市第一社会福利院)的水平”。这家自理的老人和不能自理的老人分开居住的养老院,现排号7000人,普通老人要等10年才能入住。
在混住的条件下,养老院的老人还需要习惯另外一件事:面对死亡。
任飞已不敏感这个词,说起时他面无表情,瞅了瞅自己睡的床,床上曾死过两个老人。住养老院两年里,二十几个老人相继去世,任飞已经对担架进进出出的场面熟视无睹,“早就习惯了”。
3月22日,大兴一家民办养老院内,一位老人去世后,院方特意安排拉遗体的灵车从后面的小门进出,“尽量不让其他老人看到”。
院方负责人说,养老院里都是老弱病残,每年去世十几个人,“很平常”。
在养老院,对于逝者的纪念,是一种简单的方式。
健在老人们至少会有一次这样的对话:
哪个房间的谁没了。
哦,怪不得老不见他。
七成没有医疗服务
相比任飞的淡定,大兴一家民办养老院里,看着邻床插满导管的老太太,80岁的陈桂英很害怕。
患有严重糖尿病和心脏病的她,住了3年养老院,晕倒过3次,两次被送去急救。
她所住养老院的医疗室没有医生,只有两名“90后”的护士。
陈桂英每天都在担心,怕自己哪天晕过去再也醒不过来,怕下一个抬出养老院的人是自己。
这家养老院的副院长坦言,对于民办养老院而言,能设医疗室已不容易,“根本招不到医生。”这种情况下,养老院能做的只是仔细观察老人,“一有问题赶紧联系家属”。
住在公办养老院,75岁的牛正立时刻随身挂着尿袋。患有严重肾病的他也盼着养老院能有医生,“我就能少受点罪”。每天晚上,护工会把接尿器草草地绑在他身上,“很不舒服”。
北京400余家养老院中,记者调查发现,由于医疗条件达不到,不少养老院拒收不能自理的老人。而一些接纳不能自理老人的养老院也往往和亲属签协议声明,如果老人病危,亲属必须接走。据2011年北京市政协调研数据,北京七成养老机构无医疗服务,而全市患有各种疾病的老人超过96%。
1个护工7个老人
85岁的张淑娥,住在昌平一家民办养老院内,她不喜欢自己的护工。
护工姓薛,一个45岁的妇女,负责照料7个老人。
每天早上六点,薛护工先是给不能自理的老人洗脸,活动身子。然后,去食堂打7个老人的早餐。
3月16日,早餐是花卷和米粥,张淑娥能自己吃饭,而临床的老太太吞咽困难。
薛护工把花卷和米粥一起倒入榨汁机里打碎,然后用不带针头的大号针管慢慢地推到老太太嘴里。
还有5个不能自理的老人,虽然不用吃流食,但需要薛护工一勺一勺喂饭。
从打饭、发饭到喂流食、喂饭,再到刷好碗筷,薛护工只用30分钟,因为老人们开饭与护工们开饭,相差半小时。
每天三餐,均是如此。
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张淑娥等能自理的老人为他们抱不平,“护工两秒钟一大勺,不带间断地喂,老人能受得了吗?”
记者卧底这家养老院调查,护工与老人比例为1:7,护工几乎没有专门培训,甚至连字都不认识。
不过,在任飞的日记中,他替护工抱不平,“有些老人会无理取闹、刁难护工,不在乎别人的尊严。”
护工也在抱怨,赚的钱少,干的活累。
薛护工每月2200元工资,管吃管住。她说,这些钱是孩子的学费,是新房子的砖,是父母治病的药,“活儿是脏点累点儿,但我得坚持。”不是所有人都能坚持下来,一个星期内,薛的两位同乡辞职回家了。
走了两个,这个养老院人手更加紧张,招护工根本不用考察素质和技能,只要愿来就能留下。
记者调查北京百余家养老院,护工和老人比例普遍在1:7以上,甚至还有一比十几的。
最难忍受的是“孤独”
任飞的日记本上,有一页用彩色笔写了一个大大的“忍”字。
他说,在养老院里最难忍耐的是孤独,它会传染,让人绝望。日记中写道:孤独会让我想起故去的父母、亲人,甚至还会产生一种莫名奇妙的想法———去陪伴他们。
张淑娥也不愿去院子逛,虽然在养老院,她算是腿脚利落的人,虽然她很渴望跟别人说自己以前的事,母亲早逝,跟着后妈受苦,困难年代拉扯5个孩子……
但她不喜欢成群结队来的志愿者,来时很热情,临走时会说“下次再来看您”,很少有人会再来。
“不是说志愿者不好。”养老院的负责人说,老人跟孩子一样,对什么都当真,对什么都上心,“现在养老院对志愿者也很谨慎,弄不好还花大力气安抚老人。”
屋里开着电视,陈桂英背对着电视望着窗外。窗外院子里,散落着几排靠椅,十几个老人坐在那里。太阳在东边就坐在东边,转到西边就跟坐到西边。如此往复,一天一天,老人之间很少说话。
共同的话题在下午三点钟左右出现,送报纸的投递员隔着铁门扔来当天的报纸,院子里的老人会争着询问捡报纸的门卫:
明天天气好吗?
新京报(周岗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