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登山不止的运动员被问及为什么要登山时,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因为山在那里。陈丹青说,时常也会有人问我为什么对博物馆这么在乎这么纠结,理由也非常简单:因为博物馆在那里,我要去看。
这是陈丹青在上海博物馆演讲时的一段开场白。那句著名的“因为山在那里”也因此成了演讲的题目。他把博物馆比作了一座山,凝聚人类智慧结晶和典藏人文自然遗产的博物馆,其本身就是一座文化的山峰。
陈丹青的博物馆情结,源自印刷品的记忆。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文革”时期,文化遭禁锢,一帮十七八岁的小青年,也就是眼下高考的年龄,却如痴如醉地喜爱上了西洋绘画。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聚在一起画素描画色彩,竭力模仿美专毕业的苏派画家夏葆元、陈逸飞和魏景山的画法,抄家散落市面的西洋画印刷品是他们全部的眼界,最大的兴奋点莫过于忽然弄到了一张“世界名画”,于是相互传递,虔诚临摹,想象并揣摩原作的表现技法。然而苦于无处溯源,魂牵梦绕,如此这般,刻骨铭心。从此萌生了对欧洲文化的向往,埋下了“复仇”的种子:一定要去博物馆看原作!
这一天终于来了!八十年代初,国门开启,带着印刷品记忆,一批如日中天的油画菁英急不可待地涌向西方。然而,在博物馆,当他们站在儿时心仪的原作前,顿时傻眼了:原来临摹的库尔贝《石工》画法是不对的,马奈《吹笛少年》色彩也是不对的,委拉斯开兹《酒神》笔触更是不对的……于是静下心来,面对原作一笔笔重新临摹,终于明白了少年时期的那一套全是胡来,中国式的油画,没有一处不是“错”的,中国的油画家们,被印刷品耍了!倘若那些印刷品也曾是画家为之攀登的一座“山”,那么就是一座真正的假山了!
据说四川画家何多苓当年走近安德鲁·怀斯的原作《克里斯蒂娜的世界》,也是愣了半天的。这张曾经深深打动过他并对他的绘画风格产生重要影响的印刷品,其原作的表现技法也与他的理解大相径庭。不过他聊以自慰地说:当时只是模仿了一点皮毛,因此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还是有好处的。要是真的学蛋彩画得和怀斯一模一样的话,首先是不可能的,然后我觉得也是没有意义的。
如此看来,中国的油画家们不能一味地否定印刷品的“功劳”。甚至要感谢印刷“错误”所产生的全新效果。调整一种观赏原作的心态,作为一种记忆,无论是印刷品,还是博物馆原作,其实都不应该抹去的。
前不久,林旭东、陈丹青、韩辛巡回展示了他们“四十年的故事”,在布展时,林旭东临摹的两幅西方油画被放置在了画展的入口处,不可回避地向观众讲述着印刷品的记忆。
然而,“复仇”的心态尚未平息,迈向博物馆的脚步还在继续。陈丹青与他的画友们,仍然在持续着一个让他们兴奋的话题:大都会博物馆最近有没有展览啊?大英博物馆的那张中国画挂在哪个位置呢?慕尼黑艺术博物馆侬去过了吗?埃尔米塔什博物馆的东西不要太灵哦!上次我在卢浮宫奇巧碰到伊了!等等。
与此同时,他们还在做着同一个动作:当看到一幅儿时熟悉的画面或曾经虔诚临摹过的作品,便会走上前去,摆出POSE与原作合影留念,寄给各地画友,像是炫耀,更像是圆梦后的满足。
因为山在那里,攀登仍将继续。极目远眺,眼界无比宽阔起来,这山望着那山高,似乎总也没个尽头。但愿别被沉重的大山湮没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