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去看钱谷融先生,正赶上他八十大寿初度,满屋都是花篮和一束束鲜花,连屋外的阳台上都是,记得巴金、柯灵和王元化都送了花篮。满屋的花和满屋的书,这场景让我至今难忘。
钱谷融先生的个子不高,头发稀疏,整天乐呵呵的简直像个老顽童。钱先生言语风趣是出了名的,他说自己喜欢读书,喜欢随意、自由地、漫无目的地读书。不喜欢主动写东西,也很少写文章,要写多半也是因为催逼约稿才写。说到做教师,钱先生一脸严肃,说他对教师工作是很看重的,也是自己唯一花力气认认真真做的一件事,直到2000年80多岁他才正式结束了带研究生的工作。功夫不负有心人,钱谷融先生培养了许子东、王晓明、殷国明、李劼、胡河清、吴俊等一大批中国现当代文学评论家。有人对此感叹“名师出高徒啊!”钱先生不以为然:“应该倒过来说,是这些名徒把我抬高了。”
曾有记者问钱谷融先生,他提出的“文学是人学”这一著名论断对中国文坛产生了什么影响,钱先生回答:“我不知道有什么影响。”他曾戏言,对“文学是人学”的批判是因祸得福,意外批出了自己的“名声”。当然他也因此做了38年讲师之后才直接晋升为教授,可谓前无古人。
说起钱谷融先生,人们都会说他是个散淡的人,这恐怕既有他总是对外称自己懒惰、自由散漫的缘故,也因他展示给人们的多半是天真的性情的一面,比如他喜欢热闹、聊天,喜欢下棋、打打桥牌,家中的门总是敞开的,除了睡觉和外出,学生和朋友可自由进出。钱先生似乎对一切都看得很开很淡。《论“文学是人学”》遭到大规模批判之时,他坚守良知,淡然处之,依旧保持着自己的生活方式。钱先生常年住在华师大二村,可他散步喜欢去长风公园,而不是华师大丽娃河畔。原来他舍近求远只是不想碰到熟人总打招呼,太麻烦了。
思想开明、为人豁达、淡于名利且有着魏晋风度的伍叔傥先生,是钱谷融先生在国立中央大学师范学院国文系就读时的系主任,也是对他一生影响最大的老师。钱先生身上无疑留存着老师独特的精神风貌。学生戴厚英当年曾“毫不留情”直呼钱先生其名公开批判他的“文学是人学”。“文革”后戴厚英申请晋升副教授,由于其在“文革”中的表现,高评委中没人愿意为她写评语。找到钱谷融先生,钱先生二话不说为她写下了很高的评语并签上自己的名字。
钱先生的“懒散”颇负盛名,但他对来信却始终奉行“来而不往,非礼也”的古训。我那次去拜访钱先生曾向他索要题词,后又去信提及此事,他立即复信给我:“那次承你枉驾过访,至今记忆犹新,但要我题词的事,我却忘了个一干二净。因为我的字实在太蹩脚了,从来没想到我会与此等事有关。但我这里确实放着一些宣纸,其中可能就有你送的,这可真叫我为难了。万不得已时,也许我只有走献丑这条路了。”见信如见钱先生,读着娓娓道来的信很是亲切。后来尽管题词并未如愿,但钱先生每次出书还是没有忘记寄赠给我一本,去年收到他亲笔题签开具地址寄出的《钱谷融文论选》让我感觉特别温暖,想着92岁高龄的钱谷融先生在青灯下做着这件事,心中惟有感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