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朝杰老同志是我近七十年的老友。1946年我和他在上海物资供应局储运处同事。他每天坐吉普车去码头接收轮船运来的美军剩余物资入仓库。我只是坐在办公室给收到的物资记卡。有时候我要到仓库对账,就坐朝杰哥的吉普车去,因此跟他认识了。
我跟朝杰哥成为好朋友,主要是谈得来,思想相同,骂国民党,称颂共产党。谈到后来,我感到他是一位地下党员,不过我没说出口。可是我跟他成为好朋友还有一个原因,我们都是广东人,好吃。他的父亲是位潮州大亨,他小时候是位真正的小少爷,吃惯了。我不是小少爷,但父亲也是个老板,常带我出去吃,也吃惯了。物以类聚,我们两个吃星就碰到了一起。特别是有一段特殊日子,中午我们天天结伴出去“捞饭餐”。
这段日子我们老人忘不了,就是1946年国民党政府发金圆券,金圆券大贬值,时刻在贬值。到了发工资日子,家属都等在财务室外面,职工领到工资马上把钱交给他们去换上大头小头,大头是袁世凯头像的银元,小头是孙中山头像的银元。市面上到处可以碰到银元贩子。蒋经国坐镇上海,要保金圆券,勒令商家不得涨价,不得有货不卖,商人叫苦连天,市民也叫苦连天,因为摆出来的货物卖光,再也买不到了。记得我当时有孩子要出生,只好托人买了一只火腿存放着。这些日子饭店不得停业,而且必须按老价目照常供应,饭店对付的办法只能是每一市仅供应一轮饭菜。于是一到午餐时间朝杰哥就来找我去“捞饭餐”。他爱吃西菜,多次到福州路广西路口那家亚洲西菜社。
第二年我就离开物资供应局,但朝杰哥依然常来看我,并给我介绍了一位朋友,叫田云樵的,他在中央商场二楼有个写字间,做黄金买卖,后来知道他实际上是朝杰哥地下党的领导人。田云樵又给我介绍了他的哥哥,著名学者教授田仲济老师。我常去看田仲济老师,在他家又认识了诗人臧克家,他们都是山东老乡。朝杰哥又介绍人到我父亲的纸行买纸,买纸也与地下党工作有关。
1949年5月上海解放,两天后我到物资供应局看看,一下子看到朝杰哥穿一身解放军装,他参加了接收工作。于是,他原来是地下党员这一点就毫无疑问了。
接收物资供应局工作结束以后,他进了《青年报》,后来竟被错划“右派”,去了新疆二十年。“文革”后他终于得到平反,回到上海,我们才又聚首,才又定期聚餐,不过很少谈往事。
没想到最近收到他一本散文巨著,书名叫做《活到老笑到老》,读下来我才知道他不但在物资供应局做地下工作,还有更重大的业绩!
解放前他以结婚为由,向家里要了四根大金条,顶下今复兴路重庆路转角重庆公寓(原名吕班公寓)后面吕班小公寓的一套房间,11号三楼,它既是新房,又是地下党策反工作委员会的秘密机关。原来他们夫妻双双都是这委员会的成员。因为他们俩住在秘密机关内,要做很多危险工作,如安排会议、掩护同志、给国民党军官写和寄策反信等等。
这样重要的事我怎么会到现在才知道呢?我真为有朝杰哥这样一位朋友感到自豪。如今他九十多岁,住在松江福利院,我比他小几岁,也足不出户,再也不能聚餐,只能通电话聊天了。他“活到老笑到老”,我特别要学习他这种乐天派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