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决定重返上海
张琴秋提起笔来给沈泽民写了一封信,诉说她自回来后的心情,以及对今后的思考和忧虑,也谈到她在家里的境况,家正愈来愈快地衰败下去,破落下去,而自己不合时宜的归来,只是给家里增加一份败落中的不安宁。
信刚刚发出去,琴秋就感到有点后悔,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对沈泽民透露得那么多,说到底,那都是些很体己的事情,只该对贴心的人倾诉才对。那么沈泽民是谁呢?她又把他当成谁了呢?他会不会因此而笑话她呢?
琴秋犹犹豫豫地矛盾着,又在矛盾中担心着,盼望着。沈泽民很快就回信了,琴秋喜出望外,把信紧紧地捂在怀里,一下子竟舍不得拆开。忽然她又想,不知道这信里究竟写了什么,倘若……倘若……琴秋想到了事情的反面,自尊心仿佛先自受到了伤害,她又不敢把信一下子拆开。那一刻,她的那一颗女儿心,折折叠叠,几深几浅,她不由自主地在心里轻轻地呼唤道,泽民,泽民!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她对沈泽民的情感似乎有了一个飞跃,在这之前,她仿佛不明白,沈泽民其实早已装进了她心里。
沈泽民在信中安慰了张琴秋,文字不多,句句话却都体贴入微,情深义重,信里劝说她假如有可能的话,再到上海去。以后,张琴秋和沈泽民之间就经常鸿雁来往。不久沈泽民由南京重回上海,党正在筹办上海大学,他将担任社会学教授,同时兼任《民国日报》副刊编辑。有了这样的条件,沈泽民便再次相邀张琴秋去上海,沈泽民的召唤正是张琴秋的期待,一俟学校放假,她就辞去了教职,毫不犹豫,决定重返上海。
家人再次理解了她,这使张琴秋感到,家总是家,再怎么不如意,亲情总含着一缕缕的暖意。父亲、母亲和妹妹对琴秋的再次离去表现出同样的恋恋不舍,张兰拉着姐姐的手,禁不住滴下泪来,说,姐姐这一去,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父亲五相公话比以前明显少了,这时却说,去吧,去吧,琴秋不是一般的女儿家,读了那么些书,总该到外面去闯闯。去年的病是个意外,不能就此淹留下来,只是要记着,父母已然有些老迈,有空时经常捎个信回来,好让我们知道你在外面的情形。母亲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包了一层又一层,里面是一只金手镯子,一副金耳环,那还是她娘家陪嫁过来的嫁妆,现在,她把这两样东西塞在琴秋手里,说,只剩这两样了,带上吧,兴许有用。你眼见的,家里的景况一日不如一日了,真不知以后还有什么能留给你。琴秋忍不住伤感,她也说不清自己一次次地出走究竟是为了什么,她也不知道将来怎么样才能报答父母的深恩。母亲却说,出去了就别恋家,真有什么事,家里自然会告诉你的。琴秋点点头,能有如此深明大义的父母,她的眼睛不禁湿润了。只见琴秋规规矩矩站定了,弯下腰去给父亲母亲深深地鞠了一躬……头躬得最低的时候,两滴清泪跌在了地上。
嫂子吴巧娜也走过来,她压根儿没想到琴秋会那么快就走,所以这会儿她的表情反倒有点不自在。也说不上她是欢喜还是不欢喜,高兴还是不高兴,她对琴秋说,我让人去找你哥哥回来,让他送送你。琴秋一下子愣住了,她没有想到嫂子也竟然不计前嫌,做得如此礼貌周全,这使她更加有了几分感动,她拉住嫂子吴巧娜伸过来的手,恳切地说,家里的事多有拜托,琴秋长期在外,实在没能为家里做什么,请嫂子谅解。若日后……
快别这样说。吴巧娜打断了琴秋的话,对琴秋说,你别记恨嫂子就是,嫂子没念过书,心胸不宽展,再说也是有口无心之人。吴巧娜的态度使全家都受到感动,也使琴秋对亲情的记忆更加温暖,更加深刻。
走的时候,哥哥没有回来,张兰送了姐姐一程又一程,最后和姐姐相拥良久,洒泪而别。
张琴秋选择上海大学是很自然的,而且,也是唯一的。那是1923年的冬天,上海的早晨笼罩着一层轻薄的雾霭,空气中饱含着湿漉漉的水分子。
在闸北青云路庆云里的一间民房里,上海大学的招生工作正在进行。报考的男女青年很多,他们来自全国各地,热情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