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我也贪小便宜。有一次去苏州,在观前街上走,看见一个女孩子卖桔子,我问她:“桔子多少钱一斤?”她说:“五角一斤。”我说:“你们苏州人现在也不学好了,上海都是两块钱三斤,你为什么卖五角一斤?”女孩子看着我,不说话。我说:“你也两块钱三斤吧,帮我称三斤。”女孩子就帮我称了三斤,我吃着走路,心里得意,觉得合算了。
我毕竟不是白痴,吃掉了两个桔子,加减乘除的能力恢复了,直骂自己十三点,五角钱一斤不买,偏要人家卖两块钱三斤,十三点透顶!
我不好意思立刻转回去,让女孩子看见这个十三点又回来了。瞎兜了一会儿,才慢慢往回走。女孩子仍旧在那儿,我朝她笑笑,说:“你这个小姑娘也不大好,明明晓得是我错了,也不指出。”女孩子说:“是你自己讲的要两块钱三斤。”她拿出五角钱还我,我说:“不要不要,是我自己搞不清楚,活该!”我没有收回五角钱,假装笑得很无所谓,但油然明白,贪小便宜,数学基础还是要好,可我的数学退步了很多!
有的时候我也喜欢“无理取闹”。最正宗的一次是那回在饭店吃饭。那是八十年代。走进人民路上的一个饭店吃饭,点了两个菜一个汤,结账的时候,钱比我自己算的多了四元钱。我心想是不是我的数学又退了步?可是再算,还是多了四元钱。我对服务员说:“你们多算了四元钱。”她说:“四元钱是台布费。”我脑子一轰。不是四元钱让我脑子一轰,而是台布费让我一轰。吃过很好的饭店,也吃过不是很好的饭店,从来没有听说过台布费。我说:“从来没有听说过台布费!”她说:“这是我们饭店的规定,请你能配合我们。”我说:“我不配合,请你们经理来。”
经理来了。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个和你说话时很有礼貌的经理。他有礼貌具体表现在他是这样说话的:“请问先生,你有什么问题吗?”“嘿,先生说话很有幽默感。”他说我有幽默感是因为我很坚决,很雄辩,很壮烈地提出,如果要付台布费,那么请你们先收桌子费、椅子费,接着你们必须收饭碗费、盘子费、筷子费、调羹费,接着还应当收扫帚费、拖把费,因为你们不可能不扫地,不拖地板,再接着你们必须收房子费,收房子费第一就要收大门费。我说你们去算一算,总共多少钱,我一起付。
我说得口若悬河,眼睛也不眨,于是他笑眯眯地说我有幽默感。
我谦虚地说,我没有幽默感,我现在只有生气!
他说:“这是我们的规定,请先生你配合我们。”
我说:“你们有这个规定,应该事先告诉我们。”
他指着一面的墙上,说:“我们的规定在墙上贴着。”
我哑口无言。因为我没有想到,进来的时候,应该先看看墙上有没有贴着要收台布费的规定。
但是这时我猛然发现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我桌上的台布有一个像现在的一元钱硬币大小的洞,我说:“难道台布上有一个这么大的洞,和没有这么大的洞,收费应该是一样的吗?”我希望打折!
最后我如数地付了钱,也如数地明白,面对一个很有礼貌笑嘻嘻的无赖规定,你再有逻辑,你最后还是壮烈不了的。
我当然有的时候也会走后门。
我具体要说的是买一张从上海到汉口去的二等舱船票,我要去出差。我从小就跟着外祖母乘上海到汉口的轮船,无比喜欢乘江轮的感觉。外祖母都是带我乘三等舱,那已经很好了,可我知道江轮上最高级的是二等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一等舱,所以现在我要乘二等舱!
我立刻想的是,要找个关系,否则二等舱是买不到的。那是九十年代初,我是副教授。
我找到的关系是我的学生,他在电台的交通台,他给了我一张码头领导写的条子,于是我就一脸浅薄相地到十六铺码头去买票了。上了二楼,一支长长的队伍挡在面前。一问,手里都是有条子的,都买二等舱。我心里那股浅薄的心情立即荡落了不少。
队伍慢慢移动。我看见大厅里别的窗口前都没有人。我心里奇怪地动了一下,对后面的人说:“我过去看看,马上过来。”我走到一个窗口前,小心翼翼地问:“这儿卖票吗?”“卖的。”“只可以买三等四等的吗?”“全部都可以。”“二等呢?”“卖的!”“不要证明吗?”“只要有钱!”
我拿着票经过那支浅薄相的队伍,很想告诉他们,排个屁的队伍啊,每个窗口都可以买的,只要钱!可是我还是闭住了嘴,管自己走了。让他们去排,让他们在后门里慢慢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