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连绵的风,连绵的雨,暮色渐渐压了下来,弄得人七魂掉了六魄。
一张橡木桌子,就是一个书房。一坨一坨的,是书籍和画报。在纸和纸的空隙处,点缀着烛光和小食。台灯下,一个小盏,几片浅浅的花瓣儿,不谙世事地漂着,安静的如同婴儿的呼吸。
——极乐净土大约是在午夜的吧。这样想着,服务生端来了咖啡,还有一个青苹果。刷刷的雨,落在屋顶玻璃上。又有客人进来,褐色呢制大衣,南美人的肤色,肩头有雨滴子。他要了一杯马提尼,整个身体埋进沙发里,一口酒分成两口喝,分明在拖延时间,等待雨停。
听雨。阅读贝克特的《马龙之死》。这本书放在包里许久了,一直不曾读完,因为翻译实在粗糙。
一道亮光,中断了阅读。抬起头,分明有一朵花儿,柔软地覆盖了雨丝——是焰火——农历初四的焰火——无须春风,无须春雨,宛如樱花,纵横四开,绽放天空,又兜头兜脑,劈落下来,消失在影影绰绰的楼宇间、树梢上。这是人们对财富的祈求,对财富的渴望。
隔着太厚的玻璃,仿佛在看一场无声的电影,灿烂辉煌,又无比寂静。
只是一杯咖啡的时间,烟花远去,只剩得几声固执的炮竹,稀疏而清亮。
舞会结束了,天幕降下了厚厚的紫绸帷幕,街巷空无一人,湿淋淋的路面上,洒满了盛宴以后的碎片。
旅人的家,就是一张可以把身体摆放成一个“人”字的床。
电梯上,晕晕的脚灯,照在鞋面上,错觉里,是舞会狂欢后意兴阑珊的归来。
狭长的走廊,低垂的天花板,恍惚闯入了德国天才导演法斯宾德的电影片场。法斯宾德习惯使用这样的镜头表达压抑和不安。一条成语出现在廊壁的镜框里——“见怪不怪”,配合成语,一幅涂鸦画,直愣愣地推到了眼前,狡黠而又充满善意,解构和重构了旅人的心绪。于是,我把方才没来得及说出来的压抑留在了唇齿之间。
开门的时候,看见一只飞翔的鸟儿剪纸贴在门铃处。本以为今夜已无戏码,岂料,一按开关,室内的灯光意向纷呈,生旦净末丑,赤橙黄绿蓝,次第粉墨登场。床头的一面墙,拦腰里,布艺包裹出一幅版画,密密匝匝,有麒麟、十六瓣菊花,也有盛唐时的寺庙庭院——置身在一个用细节讲故事的迷宫里,一不留神,跌入写实和非现实、逻辑和非逻辑、传统和颠覆的二律背反之中,眩晕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横竖是睡不着了,索性叫了一碗馄饨面,一份法式火腿三明治。
把餐桌推到落地窗前。转角的玻璃幕墙,如同两个臂弯,一手挽住了法国梧桐的淮海路,一手拥揽了新天地的半壁江山;不远处的橱窗,已经把老气的咖啡色换成了盎然的翠绿。
中学时代,经常骑着自行车,呼朋唤友,勾肩搭背,一起到太平桥吃豆腐花和油豆腐线粉汤。后来,太平桥街区被改造成了新天地。
孤岛时期,女作家苏青住在这里。苏青的成名作《结婚十年》,与张爱玲的《小团圆》一样,具有强大的自传性和现实性。苏青比张爱玲更早地清算了自己。
苏青的丈夫与邻居徐訏的妻子赵濂越出了婚姻的边界。赵濂跑来对苏青说:“我怀孕了,徐訏走了。”
苏青决定离婚。自食其力,依仗着稿费,苏青买下了自忠路244弄7号,一栋石库门。
1982年12月,苏青口吐鲜血,踏上了黄泉路。她的楼,拆了,成为新天地的一部分,也种了杨柳。有风的日子里,柳枝飘啊飘,如思念的旗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