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在上海的淮海路、衡山路一带,时常可以见到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穿旧西服或皮夹克、有时戴鸭舌帽的外国男青年(也有女性,但好像不多)。那时上海的外国人不多,而他们多是人称“白俄”的流亡者。
这些白俄青年一眼看去,就与当时的苏联人不同——虽然同祖同宗。区别主要不在服饰,而在于气质神态。他们和家人这么多年来在异国他乡过着穷困、漂泊、没有保障的生活,即便长相轩昂,气度上也不免欠缺。
那样的日子里,我与白俄和苏联人都曾有过一些直接间接的接触,亲身感受到他们的差别。刚刚解放的中国,掀起了一阵学俄语的热潮。教我们俄语的年轻女教师叫玛莎。她父亲迪利济也夫是莫斯科音乐学院的教授,当时应邀担任上海音乐学院附中校长。玛莎和母亲、妹妹也一起来到上海。她身材高挑,一头浅棕色短发,端正的脸上有着淡淡的雀斑。
玛莎热情直率,自豪地说自己是标准的莫斯科发音。她不会中文,只用俄语授课,我们学员则根据教科书上的中俄文字对照着学习。有时玛莎想对某些重点作解释,或者想跟学生做些交流,就连比划带说,眼睛里闪烁着急切。但刚刚开始学俄文的我们,词汇量有限,不能理解和沟通的时候很多。她只得耸耸肩叹口气,摇着头尴尬地笑。
后来她教我们唱俄文歌、朗诵短诗。玛莎身上既有着没有消退的孩子气,也有着少女的浪漫。课余,她用我们还半生不熟的语汇告诉大家,她的未婚夫是一位在莫斯科工作的工程师,她可能很快会回去完婚。
记得,一九五三年三月五日,往常开始上课的时间到了,却见玛莎满脸泪痕,步履踉跄地跑进教室,捶着胸哭诉:“斯大林同志,他,他去世了……”然后抽泣着摆摆手,跟大家说,今天的课不上了。
以后一段日子,她没有再来。第二个学期换了位俄语老师,听说玛莎回莫斯科去了。
而我接触过的一位教芭蕾的女教师尼娜,是白俄。她大约三十七八岁,中等身材,一头漂亮的浅黄色金发总用白色亚麻手绢随意地束在脑后,那双沉静的蓝灰色眼睛里好像有着化不开的忧郁,几乎很少与我们目光接触。平时和上课时,她都很少说话,只是发出动作指令和数节拍。
每次,她都准时进教室,径直走到钢琴边的座椅坐下,换好舞蹈鞋,就开始上课,非常认真地教动作和纠正动作。我很喜欢看尼娜把所教动作连贯起来做示范,一气呵成的舞姿优美流畅;而且在这一瞬间,她的蓝灰色眼睛会忽然明亮起来,闪现难得一见的生动。
她的钢琴伴奏,是个头发稀疏而略带鬈曲、鼻尖微微发红的老头,好像他自始至终从来就没有开过口,不知道他发出的声音,会是什么样的音色。他也总是径直走向钢琴,熟练地拉出琴凳坐下,打开琴盖,把带来的乐谱翻开放好,接着,双手放在琴键上,在开课前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闭目养神。
我注意到,每当伴奏间隙,他就会不失时机地从旧西服内袋掏出个方方扁扁的酒瓶,仰头喝上一口,再放回衣袋,之后半闭着眼睛继续弹奏。他为舞蹈伴奏的每支曲子都非常娴熟准确,就像一本陈旧泛黄,然而每小节的音符都校对得很准确的破旧的老乐谱。
这两个人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意开启与人交流的门扉。他们生动的灵魂留在了门扉之内,我们见到的只是为谋生而奔走的躯壳。
不过在一次学习汇报联欢会上,玛莎带头起哄,一定要尼娜唱支歌。望望这个平时多一个字都不说的人,我实在怀疑:她肯唱吗?果然,尼娜脸红了,使劲摇头。爱热闹的玛莎坚持着,大家阵阵的掌声催促着,尼娜终于拗不过去。由于她向来太沉默,刚才的相持又营造了足够的气氛,对她的歌声我格外期待。
打动我的,并不是她的音色和歌唱技巧。但见她缓缓起立,微俯着头;当在钢琴的引曲之后再抬起头,尼娜的目光已经飘得很远,满眼深深的伤痛和迷茫。她的声音单薄,但是纯净。以我们有限的俄文,听不懂歌词,只凭直觉感受到,她在唱着一直埋藏心灵深处的怆痛。一曲终了,尼娜眼里滚动着泪水……音乐是人类一种相通的心语,我们被深深打动。玛莎当然听懂了,明显有些黯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事后,玛莎告诉我们尼娜很难得地向她吐露的一点身世:尼娜幼时随父母逃亡出来,也曾受过很好的教育,有着较高的艺术品位;但父母去世后,她四处飘零,后来落脚上海,先在一些舞厅里表演些舞蹈节目,如今在一些学校教芭蕾,生活很不稳定。她丈夫也是个流亡的白俄,往返于上海和海参崴之间做皮货生意,脾气暴戾,喝了酒还会打她。尼娜没有孩子,日子过得很忧伤。身份背景完全不同的玛莎,跟她是两个“阶级”,但作为“人”,善良的玛莎理解和同情她。
大约过了一年左右,听说尼娜随丈夫去了澳大利亚——滞留上海的白俄们,那时都先后被通知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