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灰中透绿的浆液,如一只刚从梦中醒来的大眼睛,就那样看着我,很沉静。
那色泽有点浅,有点淡,有点斑驳,带着“草色无边近却无”的春野的凄迷。端起来嗅一嗅,感觉那气味有点酸,有点馊,有点复杂,有点含蓄,带着几分令人望而生畏的深奥和玄秘。
这就是北京豆汁,一朵很有特点的京都饮食文化之花。
据说它的诞生十分偶然:某粉房做绿豆粉丝时,正逢炎夏,磨出的豆汁当天未能用完,次日即已发酵,取少许尝尝,竟然可口,再经煮沸,饮之更觉味美……
很粗贱的一碗,却从辽、宋时期起就深受民众的喜爱,乾隆年间又跻身御膳,供帝、后作解油腻之饮。真是英雄莫问来路。
汪曾祺曾在一篇文章里说:“没有喝过豆汁儿,不算到过北京。”照此说来,近日暂居北京的我理应去尝尝。
据说北京旧时卖熟豆汁儿有走街串巷的挑子,一路吆唤“开了锅的豆汁儿粥!”另有从粉房将生豆汁趸来,挑到庙会集市就地熬熟的。他们设个长条案,案上铺雪白桌布、放玻璃罩(内有盘装辣咸菜、炸焦圈儿等食品),案前摆放长凳,挂起蓝布围子。摊主不迭连声地向路人喊:“请吧,您哪!里边有座儿哪!”清朝文人雪印轩主在《燕京小食品杂咏》中写的:“糟粕居然可作粥,老浆风味论稀稠,无分男女齐来坐,适口酸盐各一瓯。”此之谓也。
但这样的风情几乎已经绝迹。
如今要喝正宗的豆汁儿,须寻找有口碑的老字号。驱车来到瓷器口的一家专营店。门面不显山露水,门前也一派冷清。掀开保暖的门帘一看,热气腾腾的场景却叫人大吃一惊:座无虚席坐满了脱去厚重棉衣、羽绒服亮出一身光鲜的人——光顾者颇多年轻人!原来,品尝老味道近年已成时尚。追寻豆汁儿者众。这是因为凡老味道都有风雅可附庸吗?不!虽然邓友梅在一篇文章里讲叙过《城南旧事》的作者林海音从台湾回北京点名要喝豆汁一喝就是6碗的趣事;虽然老舍、梁实秋都认为“不能喝豆汁儿的人算不得真正的北平人”;虽然对豆汁,梅兰芳更是不离不弃——曾经每天下午到外面端一锅豆汁儿,全家大小分着喝。而抗日时期,他的弟子言慧珠经常用大瓶装豆汁空运以飨蓄须闲居在上海的老师。但我相信眼前的这些人之所以青睐豆汁儿,并不完全因为它多涉名人,他们珍重的,更多的是老味道里那份悠荡在舌尖上的京韵。
此刻虽已闯进京都的品旧味一族中,我也不能不承认,眼前的这一碗,品貌不扬,气味让人皱眉蹙额。对于我,喝,还是不喝?这是个问题。
然而即来之,则安之。还是鼓足勇气,屏息闭目张嘴吧。奇怪的是,一口下去,却也并不像想象中那样让人不可忍受。拨开云雾见丽日蓝天。原来在那薄如蝉翼的酸馊味后面,躲藏着情意绵绵的醇厚甜香,就像一抹流盼的秋波,在哀怨中款款把真情泄露,让人心乱神迷。定下心来仔细品饮,发现那味儿有点似曾相识——像祖籍湖南的名菜酸豆角,又有点像生长地云南的傣味酸笋汤。初遇竟如重逢,读你的眼睛,恍恍然如邂逅一抹梦中见过的笑容。
正是冬季,当然不会像梁实秋那样喝得脑门沁满汗珠而使暑气散逸,阵阵暖意却实实在在从我心底升起。
有人说,第一次喝豆汁,那泔水般的气味使人难以下咽。而捏着鼻子喝两次,就有可能上瘾。对这种有味外之味的醴浆,我却一见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