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在我浙江朋友里面,算得上相当出彩的一位。孝悌仁厚,器识词章,都可以入谱,端的是一位方正君子,十几年前我们刚刚认识,他写短诗,一个字不用自撰,前两句《世说新语》里拿出来,后两句借鉴的现成大白话儿,浑然天成,有诗为证:一手执酒杯,一手执蟹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很能看得出此君的胸襟来,拿蟹做的文章,蟹也平添几分雅。
他是一个老饕,自家厨房重地,脱排油烟机边上,贴着毛笔写粗重浓黑十个字,叫“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走进去的人会觉得鞋底板微微有些发黏,大概瓷砖地砖被肆意挥洒久了,也饱吃油水汤汁的关系,抬脚的时候,有微微的“哒”一声轻响。
话说像老陈这一类现实和梦想结合得很好的人,有些名士做派,到了秋天,你叫他不吃螃蟹,也不能够。他在上海那会儿,是我们几个人里,薪水最高的,福利也厚,那年深秋就电话约我,说夜里来吃螃蟹,别人一概不叫,独独请上书法家林鹏程,因为气味相投,都是好酒量,喝高兴了剧啸沉酣,两听其便。
那时我在上海北郊有一小套房子,事先备好三五个菜,摒弃大荤,都整治些片啊丝啊小块小条,为了过酒方便,买好黄酒数斤,就等这两位贵客了。客至,拉开桌子,大家团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也便宜,风卷残云,前菜顷刻就空了,此时螃蟹刚刚好出锅,白气散净,一尝之下,果然肥大香甜,胸中红黄块垒,脂玉横陈,韧结结入骨铁硬,酒轮番烫上来,嘲骂一会儿千古兴亡之事,喝杯酒,后来朱新建老师画上经常题款“汉书下酒”,庶几就是这个状态。
老陈酒酣兴发,有点鲁智深喂禅和子吃狗肉的豪气,把酒盅往地上一倾,对着害了半天馋痨的拉布拉多犬说:你若有意,喝了这半杯残酒。我家小犬不晓得黄酒后劲的厉害,一低头,舔个干干净净。那还了得,狗的肠胃短,消化快,不多时酒入狗肠,化作疯癫醉,拉布拉多本来就属于运动犬,一天没事也能跑万米,何况喝了热酒,顿时发散开,在房间里上蹿下跳,叫嚣隳突,从房门到阳台门,南北来去至少有几十个来回,终于精疲力竭,趿着舌头,先去痛饮凉水半盆,然后软倒在诸人脚底下,嘴里叼着拖鞋沉沉睡去,偶尔说句梦话,尾巴敲打地板三两下,这节拍控制的,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夜深了,螃蟹和酒都告罄,这两位大名士乘着酒兴,先是做诗,绝也有,律也有,老陈摇头晃脑的,连古风都能吟出来,曹子建之类,委实要被我们小看。诗作罢,扯出宣纸一首一首写下来,喝了酒的字,和寻常不同,难怪傅抱石有一个章子,刻着“往往醉后”。最终告辞,大家都捉脚不住,只是要往一边上歪斜,相互搀扶,放声高歌《台北红玫瑰》而去。老陈说,哎呀今天实在是很有趣,人吃的东西,狗也吃了,还撒了一通酒疯,有趣有趣。我说其实啊,狗吃的东西,人也吃得。刚才你们来之前,我发觉小菜不够,开了几个妙香包,把里面的牛肉块拿出来,改刀和茭白块一块炒,味道也是很不错的来,否则单单螃蟹,如何吃得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