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因为要做一期阅读专题,我请小说家何大草写篇关乎个人阅读的文字,他在发来的文章里提到“成都的奇女子”马雁,“只活了31年,2010年在上海意外病逝”。何大草在一棵香樟树下读完了半本《马雁诗集》后倍感怅然,“我一直生活在成都,但直到她死,也从未听说过她”。
很汗颜,我这个文学媒体人也不知道马雁。于是去网上查她身后出版的两本书《马雁诗集》《马雁散文集》,当真卖得不错,豆瓣上的打分高过众名家。两本书很快到了案头。可是总没时间看。“捂”了半年才打开。这一看,就放不下。尤其是她砖头一样厚的散文集,暑天里读,快意淋漓!
她可真能写啊!明明是随性简静的文字,却活泼泼的一股霸气!好没道理,却通通是她的道理。比如第一辑涉关她阅读的文字,她读书之广博——古典学术、中外诗歌、西方哲学、历史宗教,音乐、绘画、建筑、电影、围棋,法学、医学、文字学,飞碟和外星人、女权或无政府主义思潮……无不格致,充满了严肃的热情——这且不说,单说她行文的跌宕之风。
比如她读《六朝四家全集》,“引起很多胡思乱想来”。她论说陶渊明,“‘茫茫大块,悠悠高旻。是生万物,余得为人’。看陶渊明写得多气派,我也是‘余得为人’,其实和天地万物是一样的,天地间每一样东西都可以找到自己的位置,知道自己担当的角色。”她引《九日闲居》里的一句,“以前没留意,刚刚发现它的好,‘敛衽独闲谣,缅然起深情’,这‘缅然’下得好,更何况有深情。”——把写诗当作下棋,一个字就是一枚棋子,顾随讲《论语》,也说曾子“吾日三省吾身”,这“日”字,下得好。她又说谢朓,“生活太局限”,“扒拉掉他满身的恭维味道,也不必去看他那些废话连篇的赋”,“谢朓诗里的痛都不够分量”……初读她这些文字,脑海里泛出写《击壤歌》时的朱天心,也是一派桃花明月的才情与热闹。才气逼人,近乎于霸道。
再一径读下去,比如她在《读诗与跌宕自喜》一文里说到葛兆光。“葛兆光的书我是信赖的,人读书读到一定程度以后,就会有见识,而天赋有高低,我看他天赋是够了的,见识也够了的,文字功夫也不错,所以可以看看。”但是笔锋一转,又说:“乍看这本《唐诗选注》就觉得好像自己的立论少了,抄来的东西多了,无非是古代的各类文论读得熟,信手拈来,又或者改头换面一番,都是炫人耳目的,所以就生气。”马雁读的是北大古典文献专业,葛兆光早年学文献,老师们上课时总会提到葛兆光,“反正是我们前面的前面难望其项背的牛人”——敢跟牛人较真,不管不顾地论说开去,倒也任真率性。
毕竟年轻,时不时还要生人家的气。本该写得更好的,没写好要生气;写得不好当然更生气;为人不入她的眼要生气……可一旦发现了好,又“实在是高兴”,还是葛兆光,“终于那天半夜,从书柜里把《唐诗人研究》搜出来,还有一本《金圣叹选批杜诗》,对比着看,才当真发现(葛兆光)这本书的好。”
马雁的这些读书随笔(包括她后两辑的自述散文和日记),写的那个叫落拓不羁,我还真没在他人的文字里见识过。语序的跌宕,语汇的“曲致”(这是她生造的一个词),文体的自由,对炼字琢句“冥心刻骨”的考究,用她的话形容,真就是“每写下一个字都冒着生命危险”。
她曾评说李白“思疾而语豪”,“因为太快,所以不能建立新的体系,却把前代的精彩都笼括到他身上来发出奇光异彩”,我看她的文字,也呼应着李白式的快。说到底,快的背后是巨大的知识体系。
世界真就是这样荒谬,很多人知晓她,确是因为她的早逝。而这,是否也呼应了这个世界的霸道?
《马雁诗集》《马雁散文集》,新星出版社2012年4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