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102岁的时候说:“我曾写过《回忆我的父亲》《回忆我的姑母》,我很奇怪,怎么没写《回忆我的母亲》呢?”她独在灯下,一笔一笔写完800多字的《回忆我的母亲》后说:“写完这篇《回忆》,还痴痴地回忆又回忆。”
我在整理市二中学(原务本女中)百年校史时,发现杨绛的母亲唐须荌曾是市二校友,她是1904年和杨绛姑母杨荫榆同时在务本学习的。杨绛在《回忆我的姑母》时曾写到母亲:“我母亲那时曾在务本随班听课。我偶尔听到她们谈起那时候的同学,有一位是章太炎的夫人汤国梨。”像这样书写母亲的片段,在《回忆我的父亲》、《回忆我的姑母》中时有出现,加起来远远不止800字,难怪她写好《回忆》以后“还痴痴地回忆又回忆”。
更令我兴奋的是,102岁的杨绛,一天晚上,独在灯下翻看丈夫钱钟书生前看过的旧书《明清史论著集刊》时,竟然产生突然的回忆与发现。她在钱锺书圈点打钩的地方,觉得有趣,看着看着,忽然记忆的通道出现奇妙的连接,猛然想起:这部论著的作者孟森,好像到她家里来过。那时候她大约四五岁,正是儿童开始能记事的时候(很奇怪,老人现在的事情容易忘记,儿时最早的记忆老了会突然想起,我父母双双长寿,都有这种现象)。父亲抱着她到客厅去,对孟森行个鞠躬礼,叫一声“太先生”。杨绛回忆道:“爸爸把我放下地,还搀着我的小手呢,我就对客人行了个鞠躬礼,叫了声‘太先生’。我记得客厅里还坐着个人,现在想来,这人准是爸爸的族叔(我称叔公)杨景苏,号志洵,是胡适的老师。”
这忽然的想起,引起老人的伤感:“我恨不能告诉锺书我曾见过这位作者,还对他行礼称‘太先生’,可是我无法告诉锺书了,他已经去世了。我只好记下这件事,并且已经考证过,我没记错。”
太感人了!102岁的老人,深夜捧着丈夫看过的旧书,忽然引发儿时的回忆和对丈夫的思念。我考证了一下,孟森笔名心史,江苏武进人,早年毕业于江阴南菁书院,后留学于日本东京法政大学。1908年40岁出任《东方杂志》主编,后来受聘于南京中央大学历史系,主讲清史课程。最后出任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兼主任,被公认为中国近代史清史学科杰出的奠基人。杨绛的叔公杨景苏,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从乌德瑞(Frederick.J.Woodbridge)修“历史哲学”,注重“实证”,他把“考据”翻译为“有证据的探讨”。杨绛和钱钟书在研究学问时高度重视“有证据的探讨”,很可能是受到这位“叔公”的影响。今天,在这“网络时代”,我以为太需要发扬“有证据的探讨”了。
我在整理市二中学百年校史时,还发现杨绛父亲杨荫杭1903年离开张元济主持的“译书馆”后,1904年曾到务本女中执教,于是杨绛父母与姑母杨荫榆三人有那么一段时间都在务本。这有趣的往事,不知杨绛老人今天还能记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