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过年前我被邀去电视台当嘉宾，谈谈过年的风俗。我一路说去，说过年的祭礼、过年的食俗、过年的游乐……自然而然说到了过年的声音，在从前斑斓多姿的年俗中，过年时的声音真的是饶有情趣呢。节目主持人以为这年声必是指的爆竹声。我摇摇头说，爆竹声尚不足以代表年声，爆竹声虽然劲爆，实乃过年时节最大的噪音，并且燃放爆竹对空气污染极大，非常不环保，有识之士都提议逐步减弱甚而禁放爆竹呢。至于代表过年时声音的只有一种声音，那就是扯铃和地铃声，亦即杂技节目中的抖空竹之声（地铃也是空竹，但不用竹竿和绳子抖扯，而是如旋陀螺样旋动作响）。

　　抖空竹在江南一带谓之扯铃，如果是在地上旋转的应称之为地铃。扯铃和地铃在无锡一带有更形象的称谓，前者叫做“天皇皇”，后者叫做“地皇皇”，完全取其“皇皇”而鸣的声音而命名也。这声音很别致、也很热烈。铃旋得急，声音就来得响，这声音而且是有温度的，可以把冷寂的空气烘得发热、发烫。

　　我孩提时代年年都要玩这类空竹的，先是玩“地皇皇”，年稍长，就玩“天皇皇”。记得那时故乡苏州的玄妙观到处都有出售此类玩具的店铺，除了空竹外，新年孩子们多玩兔子灯，竹扎纸糊带轮子的，夜晚点起蜡烛，拖着滚动着，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这也是新年的一大景致。兔子灯相对贵些，最便宜的是“地皇皇”，只需五分钱一只，省一天的早餐费用就可购得，可以玩过正月；“天皇皇”则要贵许多，最次的也得五毛一枚，好些的得几块钱一枚，坚固耐摔，放出的声音也洪亮，好在有压岁钱，便也能买一枚玩个酣畅啦。“天皇皇”有双铃和单铃之分，俱各制作得精细，铁的轴心锃亮，竹的铃身油光，双铃较之单铃易把握，不大会离绳脱把，但店主和伙计为显示其技巧，都表演的单铃。铃在他们手中的绳子上飞旋着，跳脱着飞向半空，或在竹竿上急速滚转，因而时而“皇皇”作响，时而“轧轧”鸣脆，煞是热闹，过年的序幕就在这样的“皇皇”声中拉开了。那时过年的天气远比现在冷，屋顶上还有着积雪，寮檐下挂着一支支的冰棱，积雪和冰棱在冬天日头的照耀下闪着寒光，然而就因为空气中弥漫着扯铃和地铃的“皇皇”声，心中油然感到暖和了许多，过年的气氛也因之热烈。

　　从前好些人家都收藏有一二枚精致可人的“天皇皇”的，平时秘不示人，也不轻易玩转，唯逢了新年方始一露真容、一展高技。

　　早先我的伯父在世时就有一枚精美的单铃“天皇皇”，在天井里甚而大门前展露他扯铃的绝技。伯父没有子嗣，一双儿女都在幼年时夭折，心灵有过极大的创伤，与伯母相依为命过日子，尽管有大家庭弟兄妯娌和侄儿女们的照应，平时犹然性格内向，沉默寡言，然而每逢新年一旦玩起扯铃来，老人家竟然像个毫无顾忌的大孩子，迟钝的身体顿然变矫健了，脸上也神采飞扬了起来，一枚铃可以在他手里耍出许多种的花样，如脱线铃飞半空、脱线铃旋竹竿等，煞是好看。由于扯得有力、铃转得飞速，放出的“皇皇”声在街头巷尾传响着，竟然有了震撼人心的效果。我们在一旁都禁不住鼓掌叫好起来，——倘若我们不鼓掌叫好，母亲会示意我们鼓掌叫好，让邻家的孩子也加入鼓掌叫好的队列。此时的伯父啊，会愈加精神抖擞，使出浑身解数，把一枚铃耍得出神入化，其形令人眼花缭乱，其声令人回肠荡气……然而，一过元宵，伯父的铃就会封存起来待来年了，他老人家又重新回到死气沉沉的境界中去——他性格已趋孤僻，新年飞铃也许是其唯一的乐趣了。

　　真想念从前弥漫于大街小巷的“皇皇”年声，也十分怀念伯父展露“天皇皇”的绝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