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我们”这个词的时候，已经包括了人的灵魂和身体。“我”说的是人的灵魂，意志与观念，“们”的内容就多了，骨骼、肌肉、血液、神经、脏器等等，这是医学的分类。世俗的分类叫胳膊、腿、脑袋等等。我到哪里，们到哪里，我和们须臾不离，睡觉的时候例外。睡觉是什么？凭你多大能耐也无法描述睡眠，因为你不是上帝。人怎样进入睡眠，又怎样醒过来。睡梦中，“我”消停了，“们”们歇息。

　　们哪儿也没想去，没想当官。没想发财。我哪儿都想去，啥都想干，们只好随我，勉为其难。哲学家里，老子庄子最体恤们，劝人们收敛欲念，替们着想。我不管那个，完全是细菌的性格，能弄多大事就弄多大的事，曰顽强、曰成功、曰艰苦奋斗、曰实现理想、曰人生价值。这些词也可以换成功利、贪婪、死皮赖脸。摊上一个“成功、顽强、贪婪”的我，们何其不幸，像一只癞蛤蟆被一匹奔马拖行在血迹斑斑的沙石路上。们出了问题，我常用的方法有两个：一叫毅力，听凭们疼痛、酸痛、疲劳、头悬梁锥刺骨、自我上刑。人惯于用野蛮的方法对付自己身体合理的要求。第二个方法叫遗弃。们出了问题，常理说你只要减少功利需求，减少情绪波动，睡懒觉，晒太阳自然就好了，身体的免疫机制比人们想象的强大得多。但健康的问题超过了极限，就走向了反面。有一种东西此际诞生，它叫病，有成千上万种东西随之而生，它叫药。有多少药服之疗病？吃哪些药南辕北辙？身体希望人的心安静一点、仁慈一点、节制一点、谦卑一点，如此百病不侵。人不信道，信药。遗弃是把自己的身体扔给医院扔给药，他们宁愿接受药品与手术刀的蹂躏而不愿改变自己的观念。人生伊始，我对们开始犯罪，有人罪行轻微，有人罪大恶极赴医院执行刀刑、床刑、针刑并支付医院行刑费。

　　人生下来学会一种语言。会了语言，人成了一半精，用这些唔唔呀呀的声音赞美，谄媚，批评，质疑，欺骗。他们表达出多少种情感，必须收回多少种感受。播种爱的收获喜悦，播种恨的收获荆棘。有的人学会一种语言不够用，又学另一种语言，播种与收获更多的东西。可是，人为什么不学习身体的语言呢？姑且称作“们语”。有人以为身体里只有嘴会说话，其他部位是哑巴。错了，语言不一定是声音。渴与饿不是身体说出的话吗？否则你是怎样知道身体渴呢？这种语言是神经系统表达的语言，更直接也更深刻。们语的词汇还有发烧、眼涩、腿沉、耳鸣——好多种，罗列下去就成了医学教科书——它们用它们的语言和你对话，发烧与耳鸣决不是一个语系的语言。它不管你懂不懂，它径自说。这时候，一些坚强的人对其置之不理，不学习们语的词汇和语法，最后把们气坏了，由医生收拾残局。们语之复杂超过英语，比如腿麻虽无酷刑之难捱，但麻烦可能更大。比如，一个人笑的时候嘴歪向一边——这在们语里属于强烈的措辞——问题更严重。一般说，们语的解读者为医生与仪器，但们语最初发诸你的身体，由你体悟更合理。

　　人生里，我与们不合作乃为大不幸。不幸在我根本听不懂也不听们的语言，他以为们只是奴隶。当奴隶气息奄奄之际，我才发现我也要随们而去，谓之死亡，继而痛哭流涕。不知哭我，还是哭们。一个人要懂得，我希望得到的大部分东西们都不需要。比如用十年的辛苦劳动换一个手腕上的翡翠戒指，们根本不知翡翠与玻璃有什么区别，当官、得奖、考清华北大，都不在们的语言体系里。们的语言辞典只有一张纸，分成两个页码，每页印一个字——生、死。或——我、们。如果不算死，世上只剩下生。生是我与们联手办的事，我应该学习倾听们的话语，通此语者通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