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找东西，总会找出意外来。“五一”那天找出几册旧时的《人民文学》，有五十多年了，分别是1960、1962、1964年的。1964年那期封面画是《铸钢工》，作者是当年名画家。

　　“五一”国际劳动节，看着封面上的《铸钢工》，我觉得有点意思，就把它晒上互联网，不料引起热议。有说：“那个时代，工人貌似很吃香”，她“认识两位教授的女儿，结婚对象都是青年工人。” 也有说：与产业工人结婚“在那个年代是规避风险”，她“找了一个根正苗红的”，“的确有效”，没有人再敢欺负她了。

　　这几本旧杂志，于我却不在于工人吃香不吃香，而在于勾起我许多往事的回忆。

　　那时我念高中，家里太穷。每月5日是作为“劳动者”的父亲领工资的日子，母亲第一件事就叫上我们兄弟三人，与她一起去米店把全家一个月的口粮全部买好，每人肩上扛一袋，从一公里以外的米店背到家中。母亲的那袋当然最重。她害怕前吃后空。她这样做，到了月底即使用完了父亲绵薄的薪水，无钱买别的物件，一家人的口粮却是确保了。籼米涨性足，为让我们吃饱，她还将每个月少得可怜的几斤大米指标与邻居无偿换取籼米指标，个中的另一原因是因为大米每斤比籼米贵几分钱，她舍不得。更有意思的是，每天淘米，她总要悄悄抓一把放在另一只小米缸里。每月5日的前几天，青黄不接，是家里最难过的。早晨我总听见母亲用铁皮罐刮米缸底的声音。实在刮不出米粒了，母亲就搬出小米缸，用每天省下的一把米，度过艰难。至于买菜的钱，她只能向四周邻居去借，5日那天再还。借几角钱，也难免听到冷言冷语。母亲晚年，我每次去看她，她总是向我诉说这些陈年往事，嗟叹之余不由心酸。

　　母亲知我爱读书，虽穷得吃不饱，还是从牙缝里省下钱来，每月给我一元零用，让我订文学杂志、买书。我每月花两角五分订一本《萌芽》，余下的钱买我喜欢的《人民文学》《少年文艺》等。每逢星期天，我去得最多的是东昌路新华书店和福州路旧书店。从家里走到东昌路，半个多小时，全是步行。到福州路，摆渡过江后也从不乘车。那几本1960年和1962年的《人民文学》便购自福州路旧书店期刊门市部。

　　当时编《人民文学》的全是为我所崇敬膜拜的大家，作者大多赫赫有名。纸质泛黄的内页，少年时我读过之处留下钢笔圈划的墨水痕迹仍在，那是我最初接受文学熏育的烙印，也是我最初编织作家梦的经纬。时隔五十余年，我重新翻阅，不禁笑了，那些口号般的豪言壮语曾被我圈点着作为警世名句，而那些对“彩色田野”的描绘居然那么充满诗情画意而被我打了一个个赞赏的五角星。字里行间出现的稻米香、烤肉香，我不知当年阅读时是否有画饼充饥的快感？但垂涎三尺却是肯定的。

　　掩卷之后，我又感觉到饥饿，在庆幸当年千千万万饥饿者中我仍然活着的同时，忽然感到那些美丽文字怎么没有一篇叙说那个年代的饥饿呢？望着封面上浓眉大眼脸色红润精神饱满的铸钢工，五十年前那个面黄肌瘦瘦骨嶙峋饿着肚子的少年又笑了，耳边挥之不去的却是他母亲刮米缸底的凄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