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点题外话吧。多年前,香港作家周蜜蜜女士托人捎给我一份礼物,一盒精致的西式文具,其中有一件小文具,当时我琢磨了半天,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看上去像是一把雅致的裁纸刀,但又没有刀刃;说是一把小锥子吧,分明又是扁平形状的。后来总算弄明白了,原来是专门拆信封用的——就是那种西式的、背面有着三角形封口的信封。可惜的是,平时连中式的信封都很少见了,一年到头压根儿就收不到几封书信,遑论西式信封。因此,这件精致的小文具,一直派不上用场,真是白白辜负了蜜蜜女士细致的心意。最近收到了赵丽宏先生惠赠的两部新书,一部《赵丽宏散文》(中华散文珍藏版),一部《躲进书里》(全民阅读书香文丛),后者还是毛边本。毛边本阅读起来实在是麻烦,偶尔收到毛边本,我都会束之高阁,有点暴殄天物了。但丽宏兄的这本书我很想读一读,于是就需要边裁边读。这时突然想到了蜜蜜送我的那把拆信封的小用具,找出来一试,还真是又顺手又好用,就像是为读毛边本书专门准备的一样。
《躲进书里》收录赵丽宏有关作家与书的散文近40篇,分为上下两辑,上辑多为回忆自己与文坛前辈和文友之间的交往故事;下辑则是一些读书散文、序跋和书事、文事、艺事的散谈,其中谈得最多的是他所热爱的俄苏文学和拉美文学。
丽宏少年和青年时代即酷爱阅读,在20世纪70年代末那些“雨夹雪”的日子里,当不少同龄人还处在蒙昧与迷茫状态时,他已大梦初醒,伴随着大地上早春的脚步,走出“十年浩劫”的恶梦,而且才思发扬,凭借自己那清丽、明亮的诗歌和散文,迅速进入了80年代初期的文坛。更重要的是,丽宏为人谦虚、诚恳,甫一进入文坛,就受到许多前辈大家的嘉纳和爱护。他在这本书中写到的前辈大家就包括冰心、巴金、艾青、柯灵、秦牧、辛笛、陈敬容、徐开垒、曹辛之(杭约赫)、任钧、袁鹰等。他在书中回忆了与他们交往中的亲历亲见,为文坛留下了不少珍贵的、可信的史料。老作家柯灵的散文写得出神入化,但是究竟好在哪里呢?丽宏在《应是屐痕印苍苔——悼念柯灵先生》一文里,不仅记下了柯灵数篇名文的诞生缘起,对柯灵散文的艺术魅力,也写出了自己独特的发现:“他在散文中对汉字的运用,可以说是独树一帜,既有对古文字的恰当的继承和使用,也有对现代汉语的革新和创造,千百年古典陈词,在他的笔下锈斑剥落,推陈出新,显露出现代的光华,这是大师之作为。这一点,在当代中国作家中,无人能出其右。”这段评价文字,真是使我对柯灵的散文之美有了豁然开朗的感受。散文家徐开垒先生是赵丽宏文学上的引路人,开垒先生去世后,丽宏写出万言长文《恩师——怀念徐开垒先生》,不仅详述了两人亦师亦友的情谊,让我们感受到了开垒先生作为一位散文名家和编辑名家的高尚品德和人道情怀,同时也给文学史家提供了有关巴金的《一封信》、卢新华的短篇小说《伤痕》等作品问世前后的一些真实状况。
除了这些回忆文坛名家的散文,书中还有数篇散文,抒写的是对书的礼赞、对文学的热爱。他那篇被选入中学课本的散文名作《旷野的微光》,写的就是当年在崇明岛插队落户时,在风雨扑窗的偏僻乡野的夜晚,伴着一盏昏黄的小油灯夜读的情景。从《躲进书里》一篇中,我们也看到了在过去不同年代里,对他的心灵、生活、写作产生过深远影响的一些书,例如《野草》、《飞鸟集》、《瓦尔登湖》和《渴望生活》等等,是如何让他如尝禁脔、秉烛夜读和爱不释手的。在《永远的朋友》一文里,他表达了自己对书的深深感恩之情,他说:“我无法想象,假如没有书,世界将会是何等的荒凉,假如没有书,我的人生将会是何等模样。”文中写到一位年老的女作家的故事:在她的晚年,几乎所有的朋友都离她而去,唯一能给她带来一点安慰的,是几本她爱读的书。她在饥寒交迫中死去,却死得很平静,因为直到弥留之际,她还在读着手中的书。“在黑夜里,书是烛火;在孤独中,书是朋友;在喧嚣中,书使人沉静;在困慵时,书给人激情。……有好书作伴,即便在狭小的空间,也能上天入地,振翅远翔,遨游古今。漫长曲折的历史和浩瀚无尽的宇宙,都能融会于心,化作滋养灵魂的清泉。”这是作者对作家和文学的絮语,也是作者对书和人类文明灯火的礼赞。
丽宏的书中还有几处记述自己与普通读者交往的细节,令人过目难忘。例如有一位名叫周贤能的读者,喜欢丽宏的散文,也读过丽宏写的不少音乐散文,所以有一次得知丽宏正在书店与读者见面,他就特意找出自己收藏的一本珍贵的民国版毛边本《音乐的解放者悲多汶》,还在此书扉页上抄下了一段话,带来送给丽宏:“我们这些精神上无限而生命有限的人,就是为了痛苦和欢乐而生的。几乎可以说:最优秀的人物通过痛苦才得到欢乐。”丽宏特意为这本书题跋:“读这本书,不仅使我了解贝多芬,也使我不断重温着读者赠予我的美好情谊。”《普希金抒情诗集》这本书,是另一位老年的读者赠送给丽宏的,这位读者还随书寄来一封信说:“在晚报上读到你的文章,知道你喜欢普希金的诗,今寄上《普希金抒情诗集》,送给你,请查收。”如此温暖的书缘,又使我不禁想到《查令十字街84号》里读者与书的动人故事,这样的故事,不也是作者用心吹奏的芦笛所引来的美好回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