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忆鲁迅先生的文章中,我比较喜欢看年轻人写的那些文字,或记录一次谈话,或描述一次见面的经过,或只是一个很小的细节,虽然不讲究什么谋篇布局,也不注重词语的藻饰,却总能神形兼备,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正是读过了这些文章,已经逝世七十多年的鲁迅先生,在我,好像一直还活着,没有死去。
“电车的三等车厢里挤得满满的,几乎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车停在老靶子路的时候,夹在一群人当中,挤上一个矮矮的老头子来。褪了色的灰布长衫里裹着瘦小的身子,蓬乱的短头发里夹带着不少的白丝,腮很削,颧骨显得有点高耸,一横浓密的黑须遮住暗红的上唇。他挤进了三等车厢,就屹然地站立在人堆当中,虽然矮小,却显得倔强;敏锐的眼光时时扫射在同车的人们的身上,时时又定定地瞪视着远方。”这是一个叫“以群”的青年的文字,写这文章时,鲁迅逝世不过一周,而这青年,此时不过二十五岁。凭他和鲁迅为数不多的交往,却能用浅浅几句白描,就画活了一个人,实在只能赞其“具有文学天赋”。
据云,唐弢先生是最能得鲁迅文章神韵的一个人,对于这第一次的会面,唐弢的印象是这样的:“那天他穿的是蓝灰色华达呢皮袍子,黑色橡皮底跑鞋,上半截是老人,下半截是青年,从服装看,是很不调和的,然而我必须修正自己的话,在他身上,这一切是太过调和了。他是永远年轻的老人。”
鲁迅先生逝世几天后,二十三岁的唐弢写了一篇《纪念鲁迅先生》,那文章的风格,也实在像煞了鲁迅。
一个叫“周文”的青年,四川人,“左联”作家,他是在一九三三年夏天的一个创作座谈会上见到鲁迅的:“按着很准确的时间,穿着灰色长褂,踏着胶底鞋子的他,在我们十几个年轻人中间出现了。”“在那时看来,他的稍微蓬乱的头发是黑的,浓眉是黑的,一片缎子似的胡须也是黑的;脸皮上,眼光里,都含蓄着饱满的精神。”他在鲁迅死后第九天,怀着满腔深情,写下了《鲁迅先生是并没有死的》。他写道:“我眼泪模糊地站在他躺下的遗体面前,看见他那倔强的两道浓眉和倔强的一片胡须,仍然和往常并没有两样,倔强的两颧也还是那么锋棱地挺出;但是他的眼睛闭住了,嘴巴闭住了,不再呼吸,不再说话,不再用慈和的眼光看人,在那冰冷了的瘦而黄的脸上只表现了一个‘永远’。”
这些青年的笔都是饱蘸着深情的,没有掺一点虚假,然而也就形神兼备了。
自然也还有别样的文字,也很传神,但那可能是鲁迅的另一面。
“我瞧瞧礼堂的各处,却见这里一堆,那里一群的宾客,大家正谈笑得格外起劲。那漂亮的徐霞村,陪着瘦削的沈从文,把新进的女诗人虞女士包围在一起,混得怪有趣而快乐。我们滑稽的章老板(章锡琛),却和商务一部分同人如周予同、叶圣陶等,加上我们自己几个人,正在大谈其新郎的‘江北空城计’的笑话……于是,我再把眼光去投到鲁迅的身上,他却仍然如前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只是痴看着,默想着,不说一句话。他不去找同堂的人攀谈;可是,人家也不敢走到他的身边去找他。一直到张宴时,他才一声不响地入座。”
这是叫“玉波”的作者一九三四年所写的,我以为这也是鲁迅之“形与神”的一个重要方面。
陈丹青先生在《笑谈大先生》中说,老先生的相貌就是长得不一样。这张脸非常不买账,又非常无所谓,非常酷,又非常慈悲,看上去一脸的清苦、刚直、坦然,骨子里却透着风流与俏皮。
这大概也是得着鲁迅先生的真神味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