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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05月01日 星期二 放大 缩小 默认   
何伟:我在涪陵小城的故事(上)
  《江城》(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是《寻路中国》作者彼得·海斯勒(中文名何伟)“中国三部曲”的第一部,是作者对自己1996年参加美中友好志愿者深入中国腹地,在四川涪陵师专担任英语老师这段特殊经历的纪录和思考。书中,作者对师专学生、面条店小老板、神父、农民各色人等进行了精准而详细的描述,绘制了一幅90年代中期中国西南小城的社会图景,折射出小人物在“文革”、改革开放、国有企业改革、三峡大坝建设等各种社会大事件中的命运沉浮。本版内容摘自该书。

  十四行诗的拼词游戏

  作为外国人来从事这样的教学,实际上就是要尽量通过协调的方式找到自己的出路。这种技能通过学习才能获得———随着时间的推移,亚当和我逐渐地学会了弱化政治,既要找到接近学生的话题和方法,又要做到不引起他们锤击膝盖式的本能反应。我的文学课———尤其是开始讲授诗歌的时候———要做到这一点很容易,因为诗歌简化了一切。 

  按理说,不应该那么简单的———我们学习的第一首诗是莎士比亚写的,这教起来一点都不简单。我先是讲了一下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基本格式,然后把他的第十八首十四行诗分成了若干片段,分发给学生。后来,我们又复习了一些诗歌术语和古英语。接着,我就把学生分成几个小组,让他们把这首诗的顺序排列出来。尽管我给他们排出了第一句,但还是以为他们无法完成这项任务,我的目的只是想让他们揣摩一下那首诗的基本内容,以便对诗歌的形式有所熟悉。然而,他们从未怀疑过任何无法完成的任务,这便是我在涪陵的教学变得容易的原因之一。这些学生可以毫无怨言地从事任何事情,也许是因为他们知道,哪怕是最难以完成的文学作业,也强过在没膝的水田里对着耕牛吆喝。因此,全班学生对着那一首支离破碎的十四行诗琢磨起来,而我则对着乌江上的小舢板和大货船凝视出神。 

  一个小时后,他们完成了任务。有些小组只是勉强完成,但每个班都有两三个小组拼得一句不差: 

  能不能让我来把你比作夏日?/你可是更加温和,更加可爱;/狂风吹落五月里开的好花儿,/夏季的生命又未免结束得太快;/有时候苍天的巨眼照得太灼热,/他那金彩的脸色也会被遮暗;/每一样美呀,总会离开美而凋落,/被时机或者自然的代谢所摧残;/但是你永久的夏天决不会凋枯,/你永远不会失去你美的仪态;/死神夸不着你在他影子里的踯躅,/你将在不朽的诗中与时间同在;/只要人类在呼吸,眼睛看得见,/我这诗就活着,使你的生命绵延。 

  而且,他们也理解了诗歌的形式,他们能够把这首诗拼合起来,也能够把它拆解开。他们能够标出诗歌的韵律———他们知道每一行有哪些重音,他们能够找出不和谐的读音。他们诵读着诗歌,在课桌上轻轻地打着拍子。他们仿佛听过十四行诗。这样的事没有几个美国学生能够做得到,至少以我的生活经历看来如此。我们美国人读的诗歌不够多,无法分辨其中的音律,这种技能就连受过教育的人都失传许久了。但我涪陵的学生仍旧保留着它———不管是电视剧的出现,还是“文化大革命”有针对性的破坏,没有什么东西撼动得了这样的技能。

  莎翁的古典中国情人

  随着时间推移,我差一点就要自愧不如了。能够把一首诗歌背诵出来,并切分其韵律,这样的美国人到底有几个呢?我在涪陵的每一个学生至少能够背诵十几首中国古诗———杜甫的、李白的、屈原的--而这样的青年男女全都来自四川乡下。即便按照中国的标准看来,他们的家乡也算闭塞之极。可他们依旧在读书、依旧能够背诵诗歌,那就是差异。 

  诗歌好像从来没有令他们感到厌倦或沮丧。唯一的障碍是语言、生词和古词。因为这些障碍,他们养成了绝好的耐心。我们把第十八首十四行诗仔仔细细地复习了一遍,及至最后,将它升华到了诗歌的不朽性这一高度。我问他们:莎士比亚成功了吗?那位女子会永远活着吗?几个学生摇了摇头———毕竟那是四百多年前的诗了———但其他学生显得有些犹豫不决。我问他们,那名女子生活在什么地方。 

  “英国,”阿姆斯特朗回答道,他回答我问题的次数最多。 

  “那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大约在公元1600年。”

  “想想吧,”我说道,“四个世纪前,莎士比亚爱上了一位女子,并为她写了一首诗。他说要让她的美貌永存———这是他的承诺。现在是1996年,我们在中国,四川,就在长江边上。莎士比亚从没有来过涪陵。你们没人去过英国,也没人见过莎士比亚四百多年前爱过的那名女子。可就在这一刻,你们每一个人都在想着她。” 

  教室里一片静默。通常,涪陵充斥着车船的喇叭声和建筑工地的喧闹声,可在那一刻,教室里鸦雀无声。在这一刻的静默里,既有崇敬,也有惊叹,我与他们感同身受。之前,我已经把这首诗朗读了无数次。但直到我站在涪陵的这些学生面前,聆听着他们思考这十四行诗的奇妙时的静默,才真正地听到了它。 

  过了一会儿,我让他们描述,他们在那一阵静默中所看到的东西,以及中国人眼中的莎翁情人: 

  她的肌肤像雪一样洁白,像冰一样光滑。她的长发像一阵阵瀑布;她的眼睛如此迷人,你一见到她就永远忘不了。她的身材丰满而高挑,小嘴像红玫瑰,眉毛像柳叶儿,手指纤细如葱根。 

  她看起来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纤巧优雅的莲花。她长发如瀑,眉如弯月,樱桃小口,眼睛明亮,温柔如水。 

  她身材纤细,长着一头黑色长发。眼睛大而明亮,充满了柔情和羞涩。她的眉毛像两片柳叶儿,双唇显得十分生动。她的皮肤如凝脂般白皙而柔嫩。 

  她的头发有如金色的波浪;她的肌肤平滑得让人怀疑它是大理石做的;她的腰肢软得像水草,十指纤纤如葱根。 

  她有如乡下姑娘一样自然而平凡的美丽。她像水晶一样纯洁。她就像一首流淌的诗。 

  在我们的想象中,她很美,也有些忧郁。中国历史上有四大美人,她看起来就像其中的一个———王昭君。对我们来说,找不到可以形容她们美丽的字眼,因为她们美得无法形容。我们只能说:她们很美。 

  看他们所写的读后感,我有一种强烈而清新的感受,这在以前其他学文学的学生中是看不到的,部分原因在于他们学的是外国素材。我们在不知不觉中交换着陈腐的题材:我不知道中国古诗把女人的手指比作葱根,而他们也不清楚莎士比亚的第十八首十四行诗的不朽之处已被人评点过无数次,在注脚处都标着号码,几乎不再成其为诗了。我们的这种交换突然使一切变得新鲜起来;没有了枯燥的诗,没有了被人过度研究的戏剧,没有了被讨论到近乎病态的人物。当我布置有关《贝奥武甫》的作业时,没有人咕哝过———在他们看来,那只不过是一个好看的妖魔故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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