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公寓里弄傍着南京西路废弃的合同花园。上世纪50年代,周围并不繁华。公寓是一流的,高雅宁静,浓荫掩映,鸟声啁啾。路人走过,投以艳羡的目光。
我的入住纯属偶然。一位同乡好友因为付不起昂贵的租金,把我们夫妇俩和一个单身汉合了进去。
一进房门,令我目不暇接。五大间,一百多平方米的居住面积,很宽敞。打蜡的柚木地板泛着暗赭色的光。水汀、冰箱、电话、淋浴器一应俱全。白色的煤气灶还带着烤箱呢。那可是城市老百姓挥着济公活佛式的芭蕉扇生煤球炉的年代。这些奢侈物品不要说用,有的连见都没有见过。我一下子跨越了半个世纪,飘飘然升到云端里。
后来才发现这些奢侈品有的形同虚设。解放后,锅炉房停止烧热水,水汀整年冷冰冰。即使这样,房管所还认为它很“资产阶级”,索性一拆为快,地板上留下一个个黑洞洞。冰箱由于修理店已停业,坏在那里。接下去连电话也被拆除,罪状是它带有“私人”两字。不是有公用电话吗?用私人电话作啥!
这些所谓奢侈物品,是公寓的内脏,细密、温馨的组成部分。有了它,人们得以享受便捷、舒适的生活。突然消失,使公寓显得有些名不符实。
不过这座公寓还是有与众不同的地方。三楼屋顶有一大片平台,供孩子们嬉笑玩耍,主妇们晾晒衣被。夏晚纳凉,可以看见国际饭店和锦江饭店的灯光和天上的星星交相辉映。
可是好景不长,忽然有一天,乒乒乓乓,人声杂沓。屋顶平台竖起一层粗糙的筒子楼。从地板到天花板清一色的水泥。洁静的公寓变了样。宽敞的门厅停满了自行车,沉重的脚步声日夜不断。
这还是公寓里弄吗?一棵棵苍翠的树木,两排公寓之间宽阔的绿化地带,这一切告诉你是的。是的,又不是,似是而非。
有一件事的发生,让大家能明确地找到答案了。那就是“文化大革命”中,绿化地带上建起了一长排活动房子,给马路上的店铺做仓库。运货车的喇叭声、装物声、工人们的嬉笑吵闹声敲打着公寓的门窗。周围尘沙飞扬,屋面外墙剥落,斑斑驳驳。她明显地老了。
一片混乱中,迎来了改革开放。单位分房。我即将离开这座老公寓。三十多年来,感受了她的温暖,目睹了她的衰败。一声叹息,带着留恋,告别了度过青春年月的地方。
感情的纽带割舍不断,每当坐车经过,总会深情地贴窗探望。一年又一年,于细微处,见老公寓在逐渐康复:安静、敞亮……
逝去年代已经遥远。每次路过总会为那老公寓的沧桑和物是人非的景况而百感交集。其实就是见到自己从哪里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