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先生到!”
说的是蜀山脚下一家老茶馆,茶客皆乡亲;谁来了,谁走了,谁走了又来了,没有人在意。但是,裴先生来了,堂倌是要吆喝一声的,他这么一吆喝,许多茶客就站起来了,这是多大的礼数啊,是谁呢,这么牛!
是裴石民先生。大家都这么尊称他。紫砂艺人里,从古到今,被人们称为先生的,除了一个任淦庭,就是裴石民了。
早年,他是紫砂艺人中第一个去上海做仿古壶的。当时,上海有个魔术大师莫悟奇,是个铁杆壶迷,专门把裴先生接到家里制壶。裴先生并不喜欢莫悟奇的魔术,但莫先生非常宝贝他的壶,单是运壶坯,从不敢用车拉,怕摔坏了,专门雇了小木船送坯。裴石民月薪60大洋,他是个性情中人,一感动,把做好的壶坯打上莫悟奇的印章,让莫先生乐一乐;江湖上的人却只认裴石民,一看到“悟奇制壶”的印章,大家就笑,说这个出把戏的莫悟奇,又在捣浆糊!
裴石民喜欢上海,一呆就是近20年。他给几家古玩店仿制古壶,见过的世面,用上海话讲,多得一塌糊涂。他喜欢看梅兰芳的戏,据说,一张戏票10个大洋呢,当时的10个大洋是什么概念?可以买两间砖房,可以买许多头牛。有人替他着急,乖乖,裴先生看一场戏,十几头牛逃走了,若是折换成鸡腿,足以啃大半年呢。裴先生哈哈大笑,喜欢,有什么办法?就算你能挣100大洋,你能舍得看梅兰芳的戏么?这叫气度,没有气度的艺人,就是匠人一个。
上世纪50年代,文盲很多;裴石民却长年订着一份上海的《新民晚报》。他看报时别人不能打扰的,有人拿他的报纸包油条,他气得苦笑,说:焚琴煮鹤!
别人问裴先生,做壶有什么诀窍,怎样才叫绝活?他说得漫不经心:工艺工艺,工在先,艺在后;心先到,手方能到。一件东西,你能做出别人没有留意的特点,那就是所谓的绝活了。
裴先生早年出过大风头的。其一,是给民国老人储南强收藏的供春壶配盖,那壶乃稀罕宝物,缺了壶盖而沦落风尘,被储南强从苏州地摊上觅得,黄玉麟曾为其配盖。著名金石家潘稚亮撰文记述:
作壶者供春,黄玉麟误为瓜,五百年后黄宾虹识为瘿,英人以两万金易之而未能,重为制盖者石民,题记者稚君。
稚君即潘稚亮,宜兴人,民国金石圣手。他把这段文字刻在裴石民配制的壶盖上,有画龙点睛之妙。此壶现今在中国历史博物馆里,占着一个绝代风华的位置。
裴先生还给圣思桃杯配托。圣思何人?紫砂江湖上称其是谜一般的半仙道人。他留下一桃形杯,魔法一般的技艺,许多心高气傲的艺人走到跟前一看,不敢吱声了。紫砂界的人,将其看作“维纳斯”一样神秘的圭臬之作。古往今来,谁敢给此杯配托?潘稚亮用他的刀笔小楷,在“杯托”上留下12行文字:
圣思,相传为修道人,姓项,能制桃杯,大于常器。花叶干实无一不妙。见者不能释手。廿年前,简翁得此于燕市,归而宝之。杯底小损微跛。名手裴石民,时方以第二陈鸣远名于世,善为前人修旧……今岁复以鄙请,为此杯加一外托……
裴先生的绝技在于,他把杯托的托盘做成古树之树瘤状,痈节苍劲,简直天荒地老;树皮的纹理逼真而气韵生动,杯托与桃杯,无论色彩对比,动静对比,韵律对比,内涵对比,皆体现了东方美学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