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听了7点钟的电台评弹节目,因为收音机开得稍为晚了一些,主持人开头的介绍没有听到,但那个唱开篇的人声音好熟悉,他时而用大嗓,时而又用小嗓,糅合着唱,近似已故“猫王”(说《描金凤》一书之王)夏荷生的风格。又凝神听了一会,听出来了,这个唱开篇的人是凌文君。等唱完了,主持人又介绍了一遍,不错,是凌文君,唱的开篇是《简神童》。
这位凌文君先生我敢说也是熟识的。当年他是长征评弹团的几位“老法师”之一。我很喜欢听他的书,尤其喜欢听他说《描金凤》。他说起书来常常有结合生活现状的穿插,借题发挥地“放噱头”,听得人笑口常开。在我看来,早先的说书先生其实也是社会评论家,代表了一种舆论的力量。当然,他们接触的社会层次不同,见解也有高低之别,有好些是属于小市民的,却又真实而生动,所谓民间疾苦也于此得到印证。
“文革”爆发了,起先谁也不知道谁的生死如何。到了1967年,因为我不是主要的斗争对象,清理阶级队伍暂时也还没有清到我的头上,有一阵我竟可以“逍遥法外”,趁此机会在家里学着烧小菜,早上跑巨鹿路小菜场。有两次在成都路口碰到了凌文君。见了面也不多话,他靠近了低低地问我一声:“还好?”我点点头,随即分开。看样子他也还好,没有“关牛棚”,或者已从“牛棚”里放出来了。自此以后就没有听到他的消息,“文革”后也一直没有看到他。
记忆再往前推移,我十四五岁的时候,有一天下午两点钟光景路过马当路大华书场(当时叫马浪路维纳司舞厅,下午5时以后跳舞,以前听书,忽发奇兴,就买票入内,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走进书场,开始接触评弹。那天就是凌文君说《描金凤》送客,书已说到男主角徐惠兰蒙冤被关进监牢,悲愤不已。看管他的四个狱卒“花头经”特别多,最后以这四个狱卒吃酒行令而落回,等于说了一个笑话,听众一笑而散,明日再来。我明日没有去,却记住了这个笑话,直到现在还能说出个大概。也记住了凌文君,以后听他的书,多了一份亲切之感。
我还记得,在那天凌文君之前的一档书是杨仁麟说《白蛇》,正说小青青因为得不到许仙,寂寞难耐,就偷偷地跑到昆山迷惑了一位顾公子,弄得人家骨瘦如柴,奄奄一息。顾家只好张榜在外,请仙人来捉妖。白娘娘得讯,明白这是小青青在作怪,决定去把她收服回来。这些情节现在是听不到了,从前也是很精彩的关子书。印象中,杨仁麟说起书来文绉绉的,不疾不徐,不温不火,内行评价这是很高很深的“道行”。听他的书要有耐心,听呀听的就听出味道来了。
杨仁麟后来进了上海评弹团,演出的机会不多,主要从事传帮带的工作。蒋月泉后来说《白蛇》,据说就得到杨仁麟的不少帮助,还有陈灵犀先生整理改编之功,与杨仁麟的“老白蛇”在主题思想上有着明显的不同,留下了一些有名的唱段如《赏中秋》等。现在看来,“老白蛇”其实可以与“新白蛇”并行不悖,你说你的,我说我的。香港电影不是就拍了关于青蛇的故事,其怪诞之处不亚于评弹老书,我们这里也放映了。戏不过是戏,谁又会真正地相信它。
听了一曲评弹开篇,便引起这么多的回想,这正是老年人的排遣寂寞之道,也是老年人的悲哀,“新的记不住,老的忘不了”。想想早先的评弹界,出了多少人才,有的叫“响档”,有的我认为是“怪杰”,各有各的特长,各有各的风格,百货中百客,能在上海第一流书场中扬名的不一定能在江南水乡的码头上叫座。我算是资格浅的,要和真正的老听客聊起来,张三李四,各路神仙,可来劲了,可惜这样的老听客如今也日渐凋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