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黄丽娅对我说她要演尹雪艳，我不由得怔忡了一下。我读过白先勇先生的《永远的尹雪艳》，小说篇幅不长，故事很淡，把它搬上舞台，成为一个剧，戏从何来呢？我生出了一个疑问。黄丽娅告诉我，这是部话剧，用上海话来演。这又使我意外，方言话剧在上海已沉寂多年，沉寂的主因可说是语言局限，这部话剧不担心这种局限吗？我担心这部话剧要成功很难。

　　《永远的尹雪艳》今年五月首轮演出，我因有事没有看成，十月再演，我去看了，我的担忧随着戏的进展不由地消失殆尽。编剧和导演增强了“剧”意，但充分发扬着小说的主旨和意境，黄丽娅十分贴切地把它们呈现了出来。永远的尹雪艳，永远两字有着深广的含意，它不仅仅说尹雪艳永也不老，而是因着她让读者或观众回到真实的过去、玩味现在、揣摩今后。这个人物不好演，演实了会俗，演虚了会空，俗了会完全破坏整剧的品格，空了这部戏也就淡而无味不知所云了。再者，这个人物被要求“不多言，不多语”，一部话剧的主角“话不多”，又是无例的。黄丽娅却把这么一个人物演好了，处处恰到好处。从体态看，细挑，匀称，轻盈，柔美，一袭银白色旗袍，婷婷袅袅，炫人眼目。从容貌看，几乎不施粉黛，眉目清朗，美得淡静，媚得温柔。 如果说这是演员本就具备的，那么在神韵上她也像了尹雪艳。她与旗袍人衣自然一体，显得纯净而又不掩百媚，雍容而又露风情。她的对话不多，上海话，但让人明白地感到不是现今的上海话，更不是她以前沪剧里的念白吐音，上了年纪的人能听出，是十里洋场时的老味道，是能勾起他们无限回忆的那种吴侬软语，那才真叫软，糯，甜，细腻，听了舒服，会熨到人的心里去。随手举个例子，在第四场里，百乐门要关闭了，尹雪艳对徐壮图说，百乐门个最后一只舞我搭侬跳。徐壮图紧张，惶恐，拘束，说勿忒会跳舞，尹雪艳轻轻一句，我带侬。“我带侬”三字，经黄丽娅软软的上海话说出，其多层的内容就显现了出来，不仅吐露了尹雪艳心中淡淡的惆怅，也把对徐壮图的好感隐含了，还带着对他的鼓励，信任，并给了可以令他遐想的希望。这说得非常好听的三个字，充满了柔软的力量，因此无疑会沁入徐壮图的肺腑，使他后来疯狂拜倒在尹雪艳裙下的情节，伏下了深刻的一笔。

　　好听的老上海话是最可寄托婉约情致的，现在存在在了这部戏里，在非常多的情节里，尹雪艳仗着它的奇妙魅力，控制住了局面。白先勇先生说过，尹雪艳如果说着一口普通话，甚至于京片子，那是不可思议的。确实，我也作如此想了，想象不出黄丽娅用她的上海话演后，用普通话或别的方言，是否会如此达意传神，是否会有此风情，是否会如此缠绵。戏的情节比较淡，虽然尹雪艳被三个男人狂热追求，两个男人因此而丧命，但导演徐俊先生按照小说风格，定了个简约原则，突出尹雪艳的象征意味，寻求静的力量，为此，人物都作了简约，又主要地“静”在了尹雪艳身上。黄丽娅诠释了这个“静”字，她把戏剧动作裹藏在了“静”里，她从不大声说话，但温文地让每句话都具有吸引力。她把感情的“静”，体现在细腻和精致上，对有钱的王贵生，有权的洪处长，斯文的徐壮图，她的感情有深浅，有浓淡，台词很隐晦含蓄，她用听似同样随和但有着细致变化的语气，把他们的轻重分别了，大多她又以动作神色来表达，笑靥的深浅，眼神的明暗，和对方的站立距离，说话时的姿势和手上轻微动作，在安静中区别着对他们的不同态度，不同感觉，不同情绪， 同时从不遗漏地保持着她无与伦比的风姿绰态，这种精致细腻的表演很有观赏性，戏也从中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