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马。所有的动物里，最喜欢马。它特别美，是兼具雄健与俊秀、野性与文雅的美；它有力量，驰骋千里，如乘风驾雾；它善解人意，与人心意相通，同甘共苦，出生入死；它很忠诚，有担当，有侠气，不论平安还是危难都不离不弃；它是勇士，一声长嘶就敢勇往直前，不论面对的是枪林弹雨还是江河沟堑；而且它还是和平主义者，只吃草料，对比它弱小的动物也总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这样想下去的结果，几乎要变成：所有的生灵里，最喜欢马了！这种喜欢，还带着深深的敬重。马，多么可爱，多么美好，多么高贵！因此，十二生肖里，马也是最有美感、最值得骄傲的一个。

　　冷兵器时代，马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也是许多诗人寄托感情的对象。说到写马的诗，我的脑海里不由分说就跳出杜甫的《房兵曹胡马》：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这首诗写得太好了，好得读它的人忘记这是一首诗，径直脱口而出的赞叹是：好马！是的，好一匹良马，好一匹神骏！它是来自西域大宛的胡马，它看上去就是骨骼清奇，气宇不凡——骨瘦而耸起，耳小而尖锐，这是良马的特征；它奔跑起来迅疾无比、四蹄生风。它纵横驰骋，往来无阻，让人深深信赖而可以生死相托。如此骁勇矫健的骏马，足可驰骋万里，大展身手。

　　回过神来，不由再赞第二声：好诗！诗圣此诗，真乃的卢、神骓一般的精神，一个“批”字，一个“入”字，何等俊俏何等传神！格调俊拔，笔力瘦劲，英气勃勃，傲睨宇宙，真是配得上如此神骏的好诗！

　　写到后来，很明显把马当成人了，不，诗人已经在写人了，既是寄望贤能之士为国驱驰、各尽其能，又抒发了杜甫自己建功立业、不负此生的渴望，更包涵了对理想人格的向往。

　　那是盛唐，国力强盛，开疆拓土，元气淋漓，血脉开张；那时，杜甫还年轻，漫游齐越，裘马清狂，梦想像花儿一样在时代的惠风中绽放。大唐的豪情，诗圣的向往，就这样，化作一匹骏马，留在了历史和情感的画册上。

　　写马，还不能不想到李贺。李贺也是马的知音，他写了一组《马诗》，共二十三首。其四最感人：

　　此马非凡马，房星是本星。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此马不是凡马，而是天马星下凡。尽管它处境凄凉而瘦骨嶙峋，却依然骨带铜声，显示出不同寻常的良马之质。李贺真不是凡人，“铜声”二字，亏他从何处想来？何等凝重，何等鲜活——带着声音、温度和触觉，更带着催人泪下的重量。

　　其五云：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前两句写景，正是良马的用武之地，后两句企盼良马能遇赏音，得到重用，为国驱驰，以效大用。实际上抒发的是诗人施展才华、实现抱负的无限企盼。“快走踏清秋”一句，将轻捷身姿、奔驰之态，写得多么飘逸，多么美！这组诗里还用“拂云飞”“捉飘风”来写马的风彩，与“踏清秋”一样，极富动感和美感。

　　杜甫不言四蹄生风，而言“风入四蹄轻”，似乎风喜欢马而溜入它的四蹄间嬉戏；李贺也不言秋天草枯正宜驰骋，而言“快走踏清秋”，似乎秋天特地为了骏马铺开一片辽阔而令人爽快的草原。诗意往往在别出心裁处，别出心裁而又富形象感，就登入美的殿堂了。

　　读着这些写马的名作，突然记起自己闹的一个有关马的笑话。几年前，在《致命的江南》一文中，一时迷糊，将与“杏花春雨江南”相对的“铁马秋风塞北”，误作“骏马秋风塞北”了。后来，承蒙著名作家、清史专家凌力老师指谬——凌力老师的《星星草》《少年天子》《暮鼓晨钟》等历史小说陪伴我多年，她在电话中一说，我就明白自己错了，当然是“铁马”，“铁”字是平声，与“杏”的入声相对，“铁马”也比“骏马”内涵更准确。但是我还是一知半解了。凌力老师语音轻柔地告诉我：还有个缘故，“杏”是木字头，暗藏着“木”，“铁”是金字旁，暗藏着“金”，两个字各自包含五行中的木与金，这样一来，两句对得更工整。天，还有这个奥妙啊！如果早知道这一点，我就不会犯那个迷糊了。许多“一时疏忽”，其实还是缘于知之不深、不透啊。谢谢凌力老师！

　　闲话打住。进入马年了，在此祝愿少壮才俊们能一马当先、一日千里，“春风得意马蹄疾”！至于资深青年们——马年龙马精神、万马奔腾，没有老人，只有资深青年——祝愿他们老骥“识”得人生新“途”，继续“快走踏清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