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对亲人的爱万万不能等
进入2012年,我们都觉得外婆明显地衰退了。这种衰退以一个月一个月、一星期一星期、一天一天的频率发生着,主要表现在外婆的行动能力和反应能力上。她去上厕所的时候,必须有人在侧,帮她擦拭,因此,每每她坐在马桶上,妈妈都要端个小凳子,坐在旁边,防止她便秘时用手去抠,或者通便的工作就完全由妈妈代劳了,替她用开塞露,按压肛门,帮助排便。去盥洗台前洗脸时,也得有人在旁照看,帮她搓洗毛巾,绞干,督促她刷牙,或者漱口。有时候,一不小心,她就把漱口水吞咽下去了。
她对家里发生的事情,身边的人在做什么,也变得漠不关心,哪怕你就在她身边,她也不愿抬起眼睛看一看。在此之前,我们都希望能让外婆尽量保持独立,让她那些残存的生活能力保持和延长得久一些。但是,我们终于绝望地意识到,再继续让外婆锻炼,就太残忍了。延迟她的衰退,只是我们美好却徒劳的愿景。当然,外婆98岁了,这样的衰退属于正常。她还能走,还吃得下饭,也愿意同家人交流。关键,外婆没有大病,我们总觉得,外婆活过一百岁没有问题。我和爸妈还憧憬着,怎样给外婆做一百岁大寿。见到电视新闻里的百岁老人,我们便颇为骄傲地议论,我们的外婆到百岁时可比电视里那位看上去年轻多了。
谁都没有想到,进入2012年12月,外婆的生命开始倒计时,巨大的冰冷的死神的影子正在一天一天地接近她、包裹她,直到最后将我的外婆吞噬!可是,假如生命可以以天来计算,假如每个人都可以预知自己的死期,活着的亲人该少去多少悔过、遗憾和蹉跎呢?
12月25日晚,我们带外婆去宛平剧院看淮剧《大洪流》。那次出门前,外婆显出了难得的怯惧,走到楼梯口,像孩子一样磨蹭着,迟迟不肯下楼,我和妈妈连哄带骗,才勉强搀扶着她一级台阶一级台阶地走了下去。我最大的懊悔,就是十年前不该买没有电梯的六楼复式房,那时外婆年届九十,步履还很稳健,没有电梯几乎不是问题。人的可笑与可悲就在于,问题没有发生前,永远不会有切身体会和切肤之痛。可是,随着时间推移,问题逐渐显现。我多少次设想,如果有电梯,外婆的生活质量会比现在高得多,我会天天用轮椅推着她出去散步,望野眼、看风景,她衰退的速度也许不会像现在这么快。我计划着,过两年就换电梯房。爸妈还筹划着,到时以他们的名义买,再加上外婆的份额,依60平方米每人的指标来计算,我们可以买到180平方米。憧憬是美好的,可是我那么老那么老的外婆怎么等得及呢?直到外婆走后,我才刻骨地体会到,对亲人的爱万万不能等,想到了,只要能力许可,马上去做,因为上帝、天命不会让你等!
那天,就这样出门了。之前,我特意从朋友那里多要了一张戏票,可以顺带捎上外婆之前的老同事、老邻居藕素,她比外婆年轻十七八岁,也已八十出头了。藕素独居,平时孤独寂寞,常来看望外婆,见了她,外婆都会兴奋片刻。虽然没有什么能力交谈,妈妈和藕素说话时,她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看,或者打瞌睡。即便如此,外婆也是满足的。然而那天傍晚,对半路上车的藕素,坐在后座上的外婆木知木觉,甚至没有觉察到有人上车了。藕素和她打招呼,她也没有听见,一路上昏昏欲睡。
进了剧院,我让外婆紧靠我坐着。那晚的淮剧因为是内部演出,剧院里的观众席没有坐满,经常有人从我们身前身后进进出出,外婆有些心神不定,东张西望着,不时用手触摸我,几次说要回去。即便舞台上出现了蒸汽机车这样的庞然大物,也没有吸引她的注意力。演到半场时,外婆说要上厕所,我搀扶她去了厕所。此时的外婆走路比过去吃力了很多。我用劲搀扶她,几乎是拖拽着她往前走。其实之于外婆,我不是一个耐心的外孙女,看似是为她好,实则揠苗助长——吃不下,硬要让她多吃;走不动,便试图努力牵拽她走。外婆被我搀扶着拖拽着好不容易到了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