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碰古籍若非一眼瞥见张贴在单位布告栏里的征文启事,仿佛潜伏隐秘在心底的琴弦被陡然拨动,哦,那些给过我无限滋养与润泽的传统典籍,曾几何时,竟与我如此的疏离与隔膜。待得回返家中,方觉察书架上那排得鳞次栉比的卷帙已然蒙上一层薄薄的尘灰,从中抽取一本,捧在手中,轻轻用布拭去上面的灰垢,仔细端详,反复摩挲,那是昭告书的主人怠惰不勤的罪证,书被重新擦亮的封面好像变身为一柄清明的宝镜,照得我满脸羞愧。
长期辞书编纂的工作内容扯开了我与古籍二十多年来的联系和纽带。指尖翻过一面面已有些微泛黄斑驳的书页,熟悉而又陌生的用旧字形竖排的繁体字汹涌扑入眼帘,眼角竟酸涩地有泪水溢出。记忆的涟漪也一圈一圈向外泛起,仿佛岁月的年轮,却是往里一层一层,推到儿时的读书时节。
那时节,不过是刚识字的年纪,却早早地读起了那些在旁人看来是大人才看得懂的书,那种自幼对书与书店的天然的亲近和喜爱,使我在长久地浸淫中获得了殊异于同龄孩子的一种沉静娴雅的气息。记得彼时最爱跑的就是福州路上的古籍书店,往往一泡就是一整天,甚至连饭也不想吃了,直到书店打烊,再抱着满满一大摞心爱的书,踏着夕阳归去。感谢父母,他们见我爱读书,但凡我想要的书,便从来不吝惜在购买上的开销。而家里书橱的数量也从最初的一,增益成了现在的七。从此,晨昏忧乐,坐拥书城,我与古籍静默互对,相看两不厌,每到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当然,一开始的阅读,完全是兴之所至,全凭个人喜好,既缺乏版本目录学的知识,也不晓得中国古籍的四部分类法,那真是“胡乱”读“闲书”的时光,任由直觉牵引,却偏巧百川归洋,条条都将我引入了传统典籍的浩瀚烟海。经史子集,就像累日经行的四时交替,伴我度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经,那里有孔孟庄严;史,那里有班马恢弘;子,那里有老庄通透;集,那里有李杜瑰丽。经史子集,就这样共同构成了中华古籍的不朽篇章。
当读书的往事隐约聚集浮上水面,自己再也按压不住阅读的冲动,可是忽然,我发现有些不对劲,那些从前如此亲切熟稔的文字怎么一下子变得佶屈聱牙起来?那种“眼前直下三千字”的快然自足怎么倏忽变得有些生涩、有些迷茫?一时间,我有些慌乱,不知道该怎么办,大约目光在铅字上停了有一分钟,我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然后凝聚起全副精神,再从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读,不知不觉中,还轻轻念出了声:“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那是五柳先生的《归去来兮辞》。渐渐地,情文交融,人书一体,我觉得自己的心踏实了,好像那些被忆念卷起的湖石又沉到了波底,复归于平静。眼角再次湿润,不过已全然不是先前那番愧悔自责和心疼的泪水,那是对一度失落又失而复得的阅读能力的感动、欢欣和快慰。倦鸟知还,我终于找回了那种感觉!
“书卷多情似故人”,原来古籍之于我,便是那久别的旧交老友,虽然暌违太久,但又何曾相忘于江湖,这次的重逢,相看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