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沪郊一座古镇上,至今已有近七百年历史,鼎盛时商家七百有余,民舍星罗棋布,曾以“三湾九街十八弄”而声名遐迩,拾琼湾、蓑衣湾、亭前街、塘西街、花园弄、水果弄……这些素雅俏丽的名字,仿佛出自于吴语软侬的江南评弹,让人油然联想起青砖黛瓦、河塘小溪、石桥舟楫。
而我对故乡小巷的眷恋,是因为这里曾留下我深深浅浅的足迹。
那时,我住在古镇的北市梢,每天上学,都要经过一条“西西巷街”。这是原本就不宽的西巷街的一条支巷,名副其实的小巷,宽不过两丈,一色的石板路,石板下为下水道,大凡雨过天晴之后,走在石板路上,总可隐隐闻得脚底下淙淙的流水声。
小巷两侧都是人家——除了一个铁匠铺。它就在小巷中段短短的一曲一弯间。不清楚它是如何形成的,小时候上学放学途经时,常常看到铺子的炉膛里腾着火焰,那个身板敦实的老铁匠和他的徒弟抡着锤子“叮叮当当”地敲打着。记不得是哪一年,铁匠铺歇业了,但这幅情景却依然深刻地留在我的脑海里。
小巷里还有一座石板桥,它位于另一个小小的弯曲处。桥头有户人家,后院依水敞开,里面种着两棵枇杷树。枇杷秋日养蕾,冬季开花,春来结子,夏初成熟,承四时之雨露,为果中独备“四时之气”者。苏东坡有诗句:“客来茶罢空无有,卢橘杨梅尚带酸。”这里的卢橘指的就是枇杷。那时年少,并不知晓这些出典,只是每逢初夏路过小桥,看到小院的两棵树上挂着的那些形如枇杷的果实泛着润黄的光泽,便有些发呆。有一次,与几个小伙伴路过,见主人家柴门半掩,居然情不自禁地遛到小院里,站在树底下仰头观赏这些已经成熟的枇杷,嘴里馋馋地差点流出口水。好心的主人见了,便摘下一捧,笑着送给我们:“别光看着了,尝尝味道吧!”
西西巷街的温暖远不止这些。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新换的班主任洪老师就住在这条小巷里。那时的洪老师还是一个年轻的母亲,高挑的身材,细细的腰,清秀的脸上有一双清澈的大眼睛,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对学生特别亲近。星期天,洪老师常常会邀请我和巷子里的同学去她家作客。听到叩门声,她便会打开黑漆铜环的大门,让我们穿过小天井,走进小阁楼的客堂里,与我们一起讲故事、做作业,请我们一起品尝她做的点心。
好多年以后,当我参加母校百年校庆,遇到已经白发苍苍的洪老师时,我头脑里第一个浮现出的,便是她居住的那座小阁楼,随后,是那条一曲两弯的西西巷街。
美国作家安·兹温格在他的《奔腾的河流》中写过这样一句话:“当一条河流伴随着你成长时,或许它的水声会陪伴你一生。”我想,小巷也是。我无数次走过的这条西西巷街,虽然并没有发生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件,我在小巷所经历的,也都是一些凡人俗事,但是,它还是那么默默无闻地陪伴着我,直到今天,依然清晰。
情感的维系,无关乎高大上,它注重的只是纯真质朴,深入肌理,世事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