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涵的妈妈黄小姐从台南上来看女儿,顺便到画廊看看画。舒涵在伦敦King’s college留学,刚念完大一,年初画廊的同事杰敏去英国旅行和舒涵偶然相遇,两个台湾女生异国结缘,难得也很投缘,舒涵跟了杰敏好几天,临别说暑假回台湾想来台北的画廊实习,求杰敏千万让我答应,无伤大雅的事情我自然乐得做个顺水人情。那天画廊里留存的作品黄小姐都看了,陈如冬那张小青绿 “煮茗”图她很喜欢,说拿回家挂在茶室正好,此外还请我帮她找一件横幅,最好有些山水,有些人物。我翻出手机照片,请她看上个月如冬先生新画的《赤壁夜游》和《雪夜访戴》,都是四尺对开的横幅,比小品画得还仔细,黄小姐一见倾心,看了好几遍,终于选定那件《赤壁夜游》,她说她从没认真买过画,最近收拾出地方专门待客才想起好好补壁,历史上的经典题材她从来喜欢,说不上是共鸣,却有些憧憬,我说难怪舒涵出生在医生世家却偏要去英国念古典文艺,原来是遗传了妈妈的基因。
中国古典诗词里以赤壁为题的不少,苏东坡那阕《水调歌头》最有名,我偏爱的倒是杜樊川那首七绝,“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去年香港典亚古董博览会上台北好友张富荃匀给我一枚澄泥铜雀瓦砚,砚池边三段铭文署款都是清末湖州人严诵三,吴昌硕的至交,据说代笔老缶几可乱真;砚背模印“建安十五年”五字阳文隶书,汉献帝建安十五年是公元210年,那年曹操在邺城建铜雀台。我自然不信这枚瓦砚是汉末遗珍,铜雀瓦真品千年前就寥若晨星。北宋名相韩琦曾判相州,那是今日的河南安阳,也是曹魏邺都南城的故址,同朝为官的陈舜俞曾由此求他代寻铜雀古瓦,韩琦命人掘地三尺,也只找到半枚残片,残瓦寄给陈舜俞时附了长诗,说是“邺宫废瓦埋荒草,取之为砚成坚好。求者如麻几百年,宜乎今日难搜讨”。北宋时就难搜讨的古香抵死也轮不到清末晚生享艳,严诵三觅见的那枚铜雀瓦砚应该是明末清初的仿品,放了几百年的假汉瓦早就成了真古董,我才不在乎!相似的仿品纪晓岚阅微草堂里也藏了一枚,纪中堂更不当真,请人磨去砚眉旧铭,自己写了铭文再刻上去,铭文里说“文人例有嗜奇癖,心知其妄姑自欺”。说穿了文人自欺无关古董身价,最多是为怀古咏史添一件信物,凭此信物足可以遥想建安文采,抑或幽思铜雀春深,功用有点像西方药物学上安慰剂,生无效之效,更似仙家丹散,服下便可神游八极,穿梭古今,董其昌说“玩古董有却病延年之助”,他活到八十一岁全靠这味妙药!
古董长物,翰墨丹青,怀古增色,忆旧添香,真伪有时倒没那么看重。龚定庵那枚“婕妤妾赵”是不是飞燕旧物到今天也说不清楚,文人骚客照样竞相追逐;《安持人物琐忆》里陈巨来说龚心钊二百大洋买了鱼玄机和文天祥的私印,我猜多少有点明知故犯;这几年拍卖场上我见过李香君,见过侯方域,红金扇面上就差画几笔桃花!牢靠的真品当然也有,二十年前电影《玻璃之城》里舒淇演的韵文和黎明演的港生终于住在一起,客厅里那件红色邮筒好几万块港币,韵文说只有他们这样的怀旧恐龙才舍得买这种东西,那部电影里舒淇真好看。
黄小姐对经典题材的憧憬想必也是怀古,如冬先生的《赤壁夜游》图卷正是引她入胜的仙丹,“赤壁予未尝至,而时常见诸于图,每每诸友谈及辄思神游其中。今夕夜色浓华,静穆自喜,拔管作此,不知得赤壁赋之仿佛否?”图上的跋文我读了暗笑,原来如冬先生泼墨前也服过灵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