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受了明清小说中那些对佛门不恭的篇什的影响,每有参观寺庙的机会,我总是站在外面等着同行的人。某次因为等得太久,我忍不住抱怨了一句,一位同行立即面色发白,说你这样得罪菩萨会遭报应的。但我颇不以为然:不是说菩萨慈悲为怀、所谓“菩萨心肠”吗?这么一点不敬就要报复,这样的菩萨还是菩萨吗!持我这种认识的也包括了僧人。某次几个朋友访庙,我照例在庙外等着,身边一小儿问一妇人:小姨家那么穷,还送那么多钱给菩萨,菩萨真能保证她生儿子么?若是不能,那她不是发傻么?那妇人怪小儿胡言乱语,大打出手,小儿大哭。一直石头般默然蹲在旁边的一位老僧忽然说:这位大姐,你错了,你儿子对了。
这些年忽然发现信佛似乎成了一种时髦。在我参加的有限饭局或茶座上,一帮人一旦坐下,必有一二男女声称已皈依佛门,伸出手腕,指那串木头珠子在哪座宝光大刹开了光,自己被哪位大德高僧收为了俗家弟子,等等,颇有高人一等、余者皆是俗物的自得。
我同样颇不以为然:即便信佛,信的也该是佛经佛义。所谓皈依,是皈依佛,皈依佛的宗旨,而不是对某座寺庙,甚至某个僧人的人身依附。“和尚”在佛教里是“导师”的意思,并不是佛的代表,更不是佛本身。信徒们给佛上香、上供、贡献钱财,僧人以之维持寺庙和僧众的生存,以“安僧护教,弘法利生”,多少说得过去,但打着佛的旗号用宗教的名义制造迷信、控制思想进而敛财致富,就很难说是“事佛”、是“慈善”了。这样的“大德高僧”又有什么可“皈依”的呢?将“信佛”作为一种时髦加以炫耀,不过是一种俗世的虚荣,与声称以禁欲为戒律的佛门又何缘之有呢?
我不是任何宗教的信徒。以一个局外人对佛教极其有限的认知,释迦牟尼并没有自封为佛,也从来没有说要成佛。所谓“佛”,印度语的意思是“觉者”,即“有觉悟的人”。觉悟乃是人的常态,并不是要“达到”的某种目标,而恰恰是依据自己内在的力量从任何外界的教条中脱离出来。以某种“目标”诱导人是一种古老的诡计。在网上见到某位被媒体热捧的明星“高僧”的教训,说“人最大的迷妄是不知有来生”。作为对佛的理解,这本身就是一种迷妄。凡人诸善奉行、诸恶不作就是“彼岸”,就是“极乐世界”,真正向佛的人的正确态度应是只问耕耘,不问前程。释迦牟尼临终再三吩咐:“我什么法都没有留下!我什么都没有说过。”释迦牟尼再三强调“放下”、“灭度”,让人放弃对所谓“佛”的“执迷”。而世人对寺庙、菩萨和明星“高僧”的盲目崇拜、事佛者从迷信人群手中掠取钱财的末法乱象,是与释的精神背道而驰,最终只能损害佛教的声誉。此所谓“灭佛者,佛也”。
所谓修行,其实就只是努力做好自己。而不是让宗教信念、教条和仪式,改变自己、取消自己体验内在智慧的可能性。即便讲“成佛”,也指的是成为普通的人,最可靠的“法门”是亲自验证。一个人在心理上不依赖任何人、任何环境,不轻易接受未经自己探索和理解的某种“真理”,真正爱自己的生活,才可能有真正的生活。
这才是释迦牟尼给世人的真正启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