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鲁迅《且介亭杂文·序言》中,有段话非常有趣,他说自己的书决不是英雄们的八宝箱,一朝打开便见光辉灿烂,“我只在深夜的街头摆着一个地摊,所有的无非几个小钉,几个瓦碟,但也希望,并且相信有些人会从中寻出合于他的用处的东西”。这用的是他一贯的自嘲口吻,但说得真是太谦虚了,其实他这本书打开时真有一种“光辉灿烂”感。
如把这话移用到我们的一些小书——比如眼下这本《绘本之美》,那就变得很切实了。我这书里,真的只有“几个小钉,几个瓦碟”而已。
全书分两辑,上辑全是“小钉”,数量略多,总计三十三颗。这是从我为儿童图画书所写的导读中选出来的。下辑则是“瓦碟”,数量很少,只有三只,这就是所谓论文了。谈的是原创图画书与引进版图画书的差异,为什么学龄前儿童需要发展想象力,以及理性和审美的异同。钉子和瓦碟强调的都是儿童本位和审美想象,两相对照可,只读其一亦可,各取所需就是。
有两篇导读我想特别谈谈。其一是关于克拉森的新作《山姆和大卫去挖洞》的。那是两个孩子挖宝的故事,他们不断与想象中的宝物失之交臂,洞越挖越深,结果挖穿地底,掉到了另一个地方,与原来的家差不多,于是他们各自回家了。
很多人(包括画家克拉森)认为这就是一个新的地方,他们没有回到原点。我则坚持认为,他们“基本上”回到原点了——这原点已不是本来的原点,因为生活在变,他们在长大——在挖洞一类的游戏中长大,这就是他们得到的“宝物”。须知,任何故事都是要在一定程度上“回到”原点的,起承转合的“合”是这个意思,把故事编圆的“圆”也含此意。如果写孩子挖洞真的挖到了另一个世界,正如写孩子想上天最后真的上天了,写孩子想入海最后真的变鱼了,这种单向发展是难以成为故事的。画家为什么最后要画一个几乎完全相似(只有个别细节上不同)的地底呢?因为他的艺术直觉告诉他,必须要回到大致的原点故事才能成立,虽然他的理解与这直觉相抵触。当年俄国批评家杜勃罗留波夫宁可与屠格涅夫闹翻,也要在屠格涅夫小说《前夜》中发掘出作家本人并不认可的内涵,事实证明杜罗留波夫的剖析完全对。我想,这正是我们的审美批评应该坚持的一种“迂执”。
其二是《我们为什么感动》,说的是美国图画书《勇敢的心》。这篇导读在《文艺报》发表时,有一位先生在网上评议说,此文只说了自己感动,什么也没谈出来,大概作者名气大了所以报纸才发。我看后哑然失笑,因深知自己从来就不是名人,但也警觉地回顾了写作过程,并仔细重读原文。我发现,这篇真的不是空文。其实这一篇的写作是很困难的,此书每读一次都感动,但就是不知怎么写。于是我仔细拆析自己的感动:在哪一页、哪个画面上动情了?在哪里又强化了?到哪个环节上有点不能自已?眼泪是在哪个点上涌出的?这样细分以后,才找到感动的奥秘,于是才有所写的内容。也许,这也可算一种写作的方法吧?
(本文为明天出版社《绘本之美》一书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