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贝多芬是夏天,布拉姆斯是秋天,舒伯特是冬天。那莫扎特一定就是春天了。
其实,我小时候一点都不喜欢莫扎特。总觉得他是一块甜腻腻的奶油蛋糕。而那时我崇拜的音乐,一定要有着高贵的忧伤和表情丰富的痛苦,那种让人一听直起鸡皮疙瘩的,似乎才叫“音乐”。
后来,因为一次牙疼,使我彻底改变了对莫扎特的看法。几年前某一天,牙齿突然毫无征兆地疼起来。本来从不觉得存在的那颗牙,突然间变得像一座大山那样沉重。我试过了一切想得起来的土办法,涂牙膏、冷敷,一点没用。世界突然变得黑白起来,毫无一丝性感。我手足无措,下意识地拿起了手边的CD,塞进唱机。“当当当,当!”贝多芬,简直要了我的命!再换一张塞进去,卡拉斯撕心裂肺正在绝叫。再换钢琴独奏,琴声像叮叮咚咚的泉水一般倾泻在我周围,我细细辨认着每颗水珠,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巨大的温柔把我彻底淹没。几十分钟过去了,世界再度陷于寂静,我回过神,莫扎特竟可以治牙疼,太神奇了!
六年前的冬天,我去欧洲出差,偶然路过萨尔斯堡,在老街上闲逛,偶然瞥到了墙上的铜牌:莫扎特故居。门半掩着,我推门进去,登上长长的石质楼梯。普通的木头地板,低矮暗沉的空间,比河对岸卡拉扬的豪华别墅可寒酸多了。从小窗看出去,正好看到路口过街楼下熙熙攘攘的各色凡俗人等,几百年来他们一直这么来来往往,莫扎特应该也是天天俯视着他们长大的吧。书上说,1900年前后的音乐界普遍认为他过时了,因为“即使是他最沉重的哀伤,也不过皮肤那么一点深度而已”。似乎也不尽然。我倚在窗台上发呆,恍惚间似乎莫扎特也正挤在街口摩肩接踵的贩夫走卒之中。我突然悟到,他笔下的快乐,并不是一条清浅的小溪一览无余,他是石涛说的“山水真趣,须是入野看山时”,“入野”尝遍人世冷暖之后,还能过滤掉悲苦,去除掉挣扎,快乐地直面人生,这才是他最厉害的地方。
钢琴大师施纳贝尔说过一句名言:“莫扎特对小孩来说太容易,对艺术家来说又太难。”我听过一些“神童”弹的莫扎特,大都只能看到他“浅白”的一面。弹过莫扎特奏鸣曲的大师又太多了,以他的《第13钢琴奏鸣曲》(K333)为例,我粗略地统计了一下,手边就有14位大师的18个录音。写此曲时莫扎特20岁出头,他去巴黎碰运气,职位没谋到,穷困潦倒,祸不单行,母亲又病逝了。但这一切困厄在他的曲子里却丝毫不见踪影。我随手选了几个版本:奥地利美女海布勒和西班牙老太太拉罗查弹的k333,像严寒退去、第一丝吹在脸上的春风;阳光下一岁婴儿皮肤上的绒毛;春雨过后树阴下青葱的翠苔……她们是十六岁少女戏花,一颦一笑皆是好的。而在捷克隐士莫拉维克指下,中年观花秋风中,是毕业廿年之后参加同学会的感觉。第三位德国大师阿劳,老年闻花僧庐中,“哎,不说了”。
我个人最喜欢的,是霍洛维茨在“告别演出”汉堡独奏会上弹的k333。他虽已83岁,弹起来依然一片阳光灿烂。以前一直以为他只是“演奏会”大师。可细品之下,音色、句法、停顿,都有独特的设计。看似一首简单的“儿歌”,却处理得不同凡俗。不像莫扎特,又极似莫扎特。无论什么样的艰难苦恨,立马又化为恬然一笑,化万物于无形。想来那时的霍老过得并不舒心,独生女儿前几年在瑞士自杀身亡,太太是大指挥家托斯卡尼尼的女儿,专横跋扈。但他对这一切又似乎毫不在意。就像诗人米沃什写的:“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这就是霍洛维茨。据说近来被英国媒体评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25位钢琴家之一的郎某,我好奇听了他弹的k333,真的太好了!和霍老一比,完全是华丽包装纸绑着的一束枯柴。
对我来说,莫扎特是颗能给我带来快乐的“小药丸”。
清晨,我必须要喝口茶,听一点莫扎特,有瘾。谢谢你,莫扎特!祝你260岁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