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梅香从白峰桥上走过的时候，安青正在向桥上的休闲的人们讲述客轮出事那天的情景。她讲得绘声绘色，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与梅香一样从外地赶来认亲的人也都围了上来。“好大姐，你仔细看看，你有没有看到过这个人？”安青从梅香的手中接过照片，看了好一阵子，摇了摇头，“介漂亮的人呒没看到过，白峰呒没介漂亮的人。那天，从海涂上走出来的人个个脸上全是泥浆，身上全是泥浆，像个黑包公，哪有这么漂亮的小生啊。”“出来的人多不多？”“死人比活人多。”人们附和着：“一条船在海里翻了，夜黑黑得像关公的面孔一样，这么深的海，会有活的吗？”一位年长的老人说。

　　经过几天折腾，去过海滩，去过堆放遗物的仓库，梅香一无所获。几天之后，梅香病怏怏地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离开了失事地。离开白峰，梅香的头脑一直是昏昏沉沉的，处在似睡似醒的状态。长途汽车到达上海的时候，天却下起了雨，梅香顾不得这些，直往自家的亭子间跑，等她到了家的时候已经浑身湿透，成了落汤鸡般，加上衣着单薄，连连打着喷嚏。

　　她推开门却不见老爸，正纳闷间，邻里白眉毛阿婆、春芳阿姨等都围拢过来，问她到哪里去了？白眉毛阿婆说，自从她那天离家，她爸爸就急急地出了门，说是要去找你，一直到深夜才回来。第二天到了日落西山还不见人出来，开始邻里们都以为梅老先生昨晚去找女儿累了，多睡会，但到了天黑了人还没下楼，春芳阿姨于是就去敲门，敲了好一会儿里面并没有动静。春芳担心梅老先生有什么意外便去推门，门栓插着推不开，于是他叫来了福康叔。福康来到之后只用一把起子，只一会儿功夫门就开了。几个人冲进去，只见梅老先生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像一个死人似的。春芳往他头上一摸，吓得“哇”地叫了起来，额头烫得像汤婆子，火辣辣的，叫了他几声也不回应，显然是昏迷了。春芳用手指在他鼻孔下探了探气息，还好，鼻子里还在向外透气，人还活着。几位不管三七二十一，打电话叫来了救命车先将梅老先生送进了医院。一路上，救命车在马路上不停地颠簸倒将梅先生颠醒了，只听得他不停叫着：“香儿，香儿！”

　　梅香没听他们说完便急急地往医院里赶。梅香一头奔进病房，只见老父亲正在打点滴，鼻孔里还插着一根管子，样子蛮吓人的。身边还坐着两个人，梅香一看是秀姑和黄国杰。

　　秀姑对梅香说：“幸亏有黄老爷相助，要不梅老先生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唉！”梅香感激地谢过“黄叔”。梅老先生自然没有回应。梅香看着输液瓶里的水滴一滴一滴地向下掉着，就像是老父亲的生命之液也在一滴一滴地消耗着；氧气瓶里的气泡一上一下咕鲁咕鲁地吐着，就像是老父亲的呼吸也是断断续续的。她觉得悲凉，觉得命运似乎故意在捉弄她，她生命中两个占据重要位置的男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她？如果，如果……她不敢想下去。如果真的有一天，这两位男人都不在了，她的命运会是怎样？而且，在这战乱、动荡、贫困的年月，她孤立无援，既无生活保障，也无生活居所，大上海，像一头张开着血腥大口的钢铁野兽，她，一个弱女子，能不被这吃人的魔鬼吞噬么？

　　凌晨的时候，梅老先生眼皮细微地动了一下。“爸爸，爸爸。”梅香喊着，梅老先生好像听到了女儿的呼唤。“爸爸，爸爸。”梅老先生终于睁开了眼睛，他发现女儿坐在他的身边。他挣扎了一下想坐起来，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他的身子根本动弹不得。梅香看见老爸的眼角流出了两行眼泪，忙用毛巾擦去。梅香看着老父亲，从他眼神中可以看出，他有话要对她讲，但就目前的体力，老父亲说不出话。父亲吃力地拉过梅香的手，艰难地在梅香的手心上划着，梅香看了好久才依稀看清楚了，父亲在她手心上写的是一个“牌”字。这“牌”是指老父亲最为钟爱的那副“四方之戏”翡翠麻将，这是他留给女儿的活命物。梅老先生见女儿点点头，明白她已听清楚了他的交待。

　　不久，老父亲闭上眼，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