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友们不理解,我怎么会大冬天的,跑到远方一处萧条的农家院,一住就是十天半月的。按说,应该春暖开花以后去,要么,就在果园下果子的时候去,那两个时间段,那一带的农家院生意都会兴隆,特别是我熟悉的这家,它的柴锅豆腐焖肉,吸引着许多的回头客。
我最初也是春天去看大片的果树花,夏末去采摘鲜果,偏又好一口豆腐焖肉,选中这个农家院的,后来连冬天也去,却是因为跟院主,成为谈伴。院主小徐,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也曾卷进文学热,希望自己能跻身文坛,写得勤快,投稿多次,但始终未有斩获。虽然后来他尝试过多种营生,基本上放弃了写作,但对文学的热爱,却仍保持热度。我跟他的头次欢谈,是他告诉我,有次收拾客人离去后的房间,发现遗留下一本薄薄的小说,是孙犁的《铁木前传》,从登记本上查到客人留下的手机号码,打过去,希望提供地址好寄还,对方表示不必,送给他留下看。小徐就读了。他告诉我,惊呆了。他的文学启蒙书,是《艳阳天》,当时觉得文学就该那个样子,读了比《艳阳天》早出多年的《铁木前传》,才懂得,文学要写时代,甚至不可避免要写政治、写经济,但到头来,也要写到人的私密情感,挖掘到人性深处,这也是文学的本性。他拿出那本意外获得的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印的《铁木前传》给我看,书页发黄,里面的油画插图却还鲜亮,他说因为实在喜欢这本小书,所以他后来用牙刷细细地清除了封面封底上的污垢,修补了书脊上的破损,但他不愿意包上书皮,因为他连那封面装帧也珍惜。恰好我自己也保存有一本同版的书,而且孙犁是我挚爱的前辈作家之一。小徐让我推荐些类似的如今已经不热门或一直遇冷的好书,我给他开列出书目,其中有李劼人的《死水微澜》、叶永蓁的《小小十年》、穗青的《脱缰的马》、端木蕻良的《鴜鹭湖的忧郁》、柳杞的《长城烟尘》、林斤澜的《矮凳桥风情》……慢慢搜寻吧!
今冬我带了四大本改革开放初期重印的傅雷翻译的,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到小徐那里重温少年时代的阅读乐趣。侃山时涉及到中外古今诸多文学作品,免不了又议论到《铁木前传》,孙犁笔下那木匠的儿子六儿、铁匠的女儿九儿,以及那个独特的女子小满儿,是多么生猛鲜活的人物形象啊!可惜后来孙犁那种柔曼的笔触渐渐不被容纳,他计划中的《铁木后传》,也就始终未能面世。叹息后,小徐就说:“刘叔,其实,我这后院的两家租户,他们的故事,就可以写成《铁木后传》哩!”
小徐他们那一带,方圆数十里,全是果园,最多的是苹果树。苹果熟了,少量销给采摘客路边客,绝大多数,果农是暂存到冷库,有批量采购的,再到冷库去发货,因此,在那边经营冷库的,很是赚钱,冷库又带动了相关的生意,比如装苹果的大果筐,前些年,这些果筐全是木条钉成的,里面有专门的厂家生产的塑料袋,来兜住苹果,底部都留有空隙,好用叉车将果筐叠起来存库。就有老远的外省的人士,来这边在镇里租借场地,采购来木料,制作冷库用的果筐,每增加一座冷库,就会需要几千个果筐,生意一度非常火爆。有两户外地人家,作坊设在镇上,住家则租的小徐那幽静的后院,一家就是专门制作木果筐的,显得非常富裕,另一家呢,则是专门处理铁条的,生意一般,吃穿用方面就显得比较节俭,也是木家有个男孩,铁家有个女孩,他们在同一所小学上学,年龄相差不多……那么,到去年,不但木料的来源渐渐枯竭,冷库设备升级换代,淘汰掉木果筐,大量购买铁条果筐,男孩那家的家长想转型,却发现附近钢铁厂产能过剩,早把大批量的铁料以很低廉的价格都卖给女孩那家了,那家接到冷库的大订单,大张旗鼓地生产起铁条果筐,顿时经济情况两家换位!小徐告诉我,今年春节前,男孩那家决定从这里撤走,回家乡那边,据说是想开发兜苹果的塑料袋,再批发到这边冷库来,于是,他看到非常值得写入小说的一幕:那男孩子随父母撤离前,把自己家种出的一个最漂亮的葫芦给了那女孩,而那女孩,则拔下头上的一个蜻蜓造型的铁发夹,给了那男孩……
一粒麦子若是嚼掉,就什么也没有了,若是落到田地里,则会长成一株麦子,结出一串麦粒。获得过孙犁《铁木前传》滋养的我和小徐,谁能写出一篇《铁木后传》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