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入家门,家慈就指着墙角的两棵春笋对我说,你姑父昨天送来的。黄牙笋,笋中上品。“86岁了,还上山挖笋?”我问家慈,每年清明送鲜笋成了姑父的规定动作。“可不是嘛,我们都劝他别挖了,可他就是听不进啊。”家慈无奈地说。
是听不进还是听不见?这几年,姑父的听力急遽下降,几近失聪。跟他说话需贴近,不,得咬着耳朵才行。去年,干脆“打雷也听不见了”(家慈语),如此,他就进入无声世界了。那以后,跟他说话,他只是不断地点头微笑着,宛如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曾忆少年骑竹马,转眼即成白头翁,岁月不饶人,也饶不过姑妈。自从患了阿尔兹海默症,姑妈渐渐丧失了辨识人的能力,甭说左邻右舍,即使亲人也不认识了。我要去看她,或曰:看她干嘛呀,她根本认不出你。连家慈也无奈地说:你要有思想准备,她也许会往外推你。家慈用了状语“也许”,她心存一念,衷心希望亲情击溃病魔,让姑侄相认,哪怕电闪雷鸣的一瞬。
可是,这也不妨碍我去看望他俩,认不认得出是她的事,去不去看她是我的事;听不听得出是他的事,跟不跟他说话是我的事。我行我素。
大大出乎我意料的是,我走到姑妈面前时,她的双眼放射出夺目的光芒,宛如枯井汩汩冒出了清泉,她孩童般凝视我很久,突然指着我的脸庞,坚毅无比而欣喜万端地说:“我认识你,你姓宋,是自家人!”我的眼泪蓦然夺眶而出,洒湿前襟。谁说她认不出我?谁说她傻了?86岁的她抛开了邻里纠纷、忘却了俗事浮沉、卸下了滚滚尘世、屏蔽了污泥浊水,变得那么纯粹,以至于透明,只在心湖底部深藏着一粒微小的东西——亲情!因为,我“姓宋,是自家人!”悲尽兴来,识盈虚之有数。这就算打过招呼了,这么别致的见面语,我还是第一次经历。虽然心酸,却也欣慰。此后,姑妈就站在那儿,静静地,宛如一尊有机雕塑,仿佛眼前的山峦、竹海、林涛、风声以及左邻右舍乃至天下万物及整个宇宙都和她无关,她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陪他俩坐了半个多小时,相顾无言,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山林、竹海、茶园、村庄,默默地喝着茶,什么都不说。直到跟他们告别,姑妈依然无动于衷,毫无反应。只有姑父不断地点头,他压根儿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更不知道我们这一别,起码又是半年的阻隔。直到我走出很远,他俩依然站在自家半山腰的干打垒房子前,目送着我下山、离开,依依不舍的目光绵延不绝——我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徽州后扬青衫湿。
一个是聋子,的确;但另一个不是傻子。绝对不是!
我们都年轻过,知道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可我们都不曾老过,不知道自己老去时是什么样子。他们的今天也许就是我们的明天,尊重今天的他们,就是尊重明天的自己。但不管岁月如何流逝,无论姑妈如何变化,我将一如既往去看她,因为,我“姓宋,是自家人!”皖南休宁管姑妈叫娘,娘,当然是自家人,嫡嫡亲的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