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饭后家人在一起闲聊,说到逝去的亲人,移居海外多年的阿姨一边剥着她心爱的糖炒栗子一边说:如果死去的人能够活转来,第一个,我要阿姆活转来,同阿姆在一起的日子最开心。
心里在想,其实我也是。对于我们家族,我的外婆、阿姨们的“阿姆”代表着一种活力,一种对生活的热情,一种对家庭的凝聚和保护力。
阿姆,确切地说,是外公的大哥的未亡人,是我嫡亲外婆的妯娌。对于我们这一辈人,她是陪伴我们长大的外婆,而嫡亲外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了照片上的“香港外婆”。
在我的记忆中,外婆是一个慈爱有加、赏罚分明、不可侵犯的长者。同辈人眼里,她是一个有福气的老人,出手大方,说话有威力。平日里她从早忙到晚,从无怨言。到了周末,就带我们去大壶春或者家附近的万阳春吃一顿当时看来奢侈的早点。对于新开的饭店,新上演的电影,外婆都有着年轻人一般的热情。虽然她没有念过书,但她能把《碧玉簪》《玉蜻蜓》之类的戏曲故事说得出神入化。外婆的娘家兄弟妯娌有了事情必定来找她商量。据说,外婆的哥哥家有一个女儿,不到十岁就被送去乡下做童养媳。外婆知道后,赶到哥嫂家里大发雷霆,一个人连夜赶到了乡下,也不知道用什么力量,硬是把这个侄女带回了上海。这个侄女长大后一直把她的姑姑视作恩人。
等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嫡亲外婆从香港回来探亲的时候,我才开始了解外婆的身世。外婆三十出头就失去了丈夫,没有孩子没有遗产,没有可以倚赖的娘家,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前路渺茫,唯一的也可以说是没有选择的选择,就是留在夫家,帮助我的嫡亲外婆一起操持家务带大孩子。如果她是一个内心柔弱全无主张的女子,或许会过得很憋屈会有寄人篱下的自怜自哀。好在外婆完全没有那些不良的情绪。战乱年代,她独自带着六个孩子中的四个去宁波乡下避祸。母亲至今记得外婆带他们一起挖野菜捉鱼虾,坐船的时候,小姨掉到水里去了,是外婆一把将她拉上来。母亲觉得不可思议是,那么危险艰难的日子里怎么只有快乐没有伤感?上世纪五十年代,在外公带着部分家人去了香港之后,外婆就成了上海的当家人。她管理家里的物资分配、人情来往、儿女婚事。在特殊年代担惊受怕的岁月里,她,是父母的定海神针。她甚至包办了几桩当时看起来不那么般配、岁月证明无比和谐的婚姻。像大部分强势的女人一样,家庭里备受外婆呵护宠爱的孩子长大之后大多成了绵羊一般温和、善良、随遇而安的人,即便念过名校也没能成为栋梁之才,或许这是外婆作为一个必须以自己的强大来改变命运的老式女人无可避免的局限性。
在外婆离开人世的三十多年之后,当生活陷入谷底的时候,我会常常想到当年33岁的外婆,她是怎么从一条几乎毫无前景的小道里走出来,成为一个有福气的老太太的。在我心里,外婆依旧是黑暗中的一道光,漫漫人生中的一座灯塔,在她去世那么多年之后。
十日谈
平凡中的伟大
责编:殷健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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