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我拿到美国伊利诺伊大学香槟校区的语言学博士,在台湾南部的屏东商专觅得教职,这是我生平第一份全职的工作,当时既感恩又惶恐。感恩的是有学校愿意接纳我,惶恐的是屏东我从没去过,对其所知甚少,而且教的又是技职体系的五专生,实在是拿捏不准如何与学生相处。
更让我心惊的是,我有一个在初中任教的舅妈,她知道我要去五专教书,而且学生又是以女生为主的应用外语科,便语重心长地提醒我说,“泰元,你要当心一点,现在五专的女生都很猛。”都很猛?我听了之后,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无奈,木已成舟,也只能硬着头皮,南下应聘了。
暑假快结束、即将开学之际,有一回我经过教学楼的中庭,楼上的教室闹哄哄的,我抬头一看,很多人就开始朝我这边大喊老师,而且还努力向我挥手,要我上去。我环顾四周,方圆百米内只有我一个老师,心想大概就是我了,只好怯生生地往楼上走去。
一上了楼,轰!一群17岁的女生立刻就围了过来。我心想,完了,舅妈说得对,五专的女生都很猛,这下该如何是好呢?我紧张得心猛跳,汗直流,那种被一群女生包围的感觉,差不多就是偶像被粉丝包围的盛况吧?几十个小女生七嘴八舌,兴奋地猛问,“你是新老师啊?”“老师你怎么这么年轻,看起来跟我哥差不多?”“老师你会不会教我们?”“老师你要教我们什么?”
混乱中,有一个很“阿莎力”的女生突破重围挤向了我,我的心跳差点停止,不晓得她要干嘛。她伸出了手,笑容灿烂地说,“老师,听说你也是云林人,我们是同乡的,握个手吧!”我看着她伸出的手,迟疑了一秒钟,也缓缓地伸出了我的手,尴尬地随着她的节奏猛握。彼此的距离,也就在那一刻,消——逝——殆——尽。
屏商的同学当然还是有明显的个别差异,不过大体上他们给我的感觉差不多就是这样,纯朴而热情。不知道这是否跟年纪有关,跟地区有关,还是跟编班上课的方式有关。
那两年我一个人在屏东,以校为家,亦师亦父,亦师亦友,热心参与同学的各项活动,如拉拉队比赛、英语话剧比赛、卡拉OK大赛、跟同学到KTV唱歌、一起外出吃馆子。我身为导师,除了上课教书之外,还得一同参加升旗典礼,跟他们开班会开周会,督导他们打扫环境卫生,给他们打操行分数,定期访视外宿生。
记得当时有一个家住台南的女生出了车祸,在医院住院治疗,我知道了这个消息,就从屏东坐上我的二手摩托车,傻呼呼地骑了2个多小时到医院探望,途经高雄时还迷了路,差点绕不出来,无法脱困。
那届的同学有一票“毒舌美女”,是很多老师的头痛人物,想不到我不知为何,竟然意外免疫,非但没有成为她们毒舌下的箭靶,还成为她们相知相惜的好朋友。
下一届的同学就是让我感受到五专生“都很猛”的那一班,他们天真可爱,很多小事都会让他们嗨翻天,我上他们的课总有偶像明星的虚荣感,同学上课也都能聚精会神,眼睛骨碌碌地看着我。巧的是,其中一个同学的妹妹后来考上了东吴英文系,也成为我的学生,这种情缘少见,让我格外珍惜。
再下一届的同学,有人很用功,总巴着我问问题,有人则懒散得不得了,常趴在桌上睡大觉。有几个女生特别喜欢到我研究室来闲逛瞎聊,我后来才得知,她们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要藉此亲近跟我同研究室的另一名帅气性格的男老师。
屏东给我的回忆,除了这一群热情纯朴的小女生之外,就是它的气味了。有一部分是食物的香味。夜市内的屏东肉粽和清蒸肉圆,小巷里的里港扁食和清炖猪脚,胜利路眷村的外省面食,校门口正对面的自助餐,还有吃到经理都给我优惠的必胜客,都让我难以忘怀。另有一部分的味道是难闻的。每到傍晚,学校附近的农田、民宅就开始露天燃烧稻草垃圾,养猪场也开始偷偷排放污水,那种呛鼻浓烟混杂着猪屎猪尿的臭味,就弥漫着整个学校附近的空气,让人无处可逃。
我在屏东只有短短的2年,当时那段初为人师的真情岁月,至今仍令我魂牵梦萦。许多屏商的学生早已是人妻人母,事隔近20年都还经常跟我保持联系。这样的师生情缘,一生能够有几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