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春光乍泄
然而,虽然是在自己的国土上,张洵澎一家,也和那些外国房客一样,必须遵循英国房东定下的规矩。张洵澎虽然有父母的宠爱,过着无忧无虑的大小姐的生活,却同时因为严谨的家规和殖民文化的束缚,从小心灵受到许多制约。
九岁前的记忆是寂静的,常交叠于脑海之中的,是沉甸甸的黑漆大门、腰间别着手枪的巡捕,以及时而从海格大楼的草坪上传来的日本人的操练声……阳光拒绝光顾,房间内白天如同夜晚,如同年代久远的老电影,色彩昏黄而模糊的画面,带着一种穿越时空而来的落寞气息。
童年的时光,就在这没有玩伴的孤寂时光中静静地流去……直到张洵澎九岁那年,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张洵澎的心灵世界,从此有了色彩;张洵澎的生活从此有了精彩。那一年,是1949年。
1949年5月27日,这是一个被中国历史、上海历史,永远铭记的特殊日子。这一年的4月20日,渡江战役打响了,23日,解放军就攻占了国民党政府的所在地南京。“宜将剩勇追穷寇”,解放军摧枯拉朽,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主力对上海国民党军进行的攻坚战役。国民党京沪杭警备总司令汤恩伯以8个军25个师20万人据守上海市区,及沿浏河、太仓、昆山、青浦、嘉善和平湖一线地区,企图凭借坚固工事,组织顽抗,并准备大肆破坏城市。第三野战军司令员兼政治委员陈毅、副司令员粟裕,集中第9兵团、第10兵团共8个军攻打上海。首先从两翼迂回钳击吴淞口,断国民党军海上退路,而后按照中共中央华东局接管上海准备工作进行情况,再向市区发起总攻。5月27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占领上海。进入远东第一大都市的解放军军容严整,入城部队严格遵守入城纪律,露宿街头,以实际行动赢得了广大群众的赞扬。
然而,这翻天覆地的变化,降临得那么突然而又平静。这一天清晨,张家的保姆如往常一样拎着菜篮子出门买菜。不一会儿,她又惊又喜地回来向张洵澎的母亲报告:“善钟路(现常熟路)浪睏仔交关兵,迪眼兵军装穿得蛮旧的,年纪也蛮轻的;看上去侪蛮吃力的,不过人倒蛮和气的(善钟路上席地睡了很多兵,这些当兵的穿的军装都比较陈旧,年纪也很轻;看上去有些疲惫,但人倒都蛮和善的)”。张家保姆一时好奇,对着侧身蜷缩睡着的小兵轻轻踢了一脚,没想到当兵的警醒后,立刻回过头来,见是一个普通老百姓,倒也不介意,反而咧开嘴给了她一个浅浅的微笑。从此之后,对于解放军入城,减去了忧虑,他们和许多上海人一样,平静地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上海这个纸醉金迷的东方夜巴黎,已在一夜间变换了天地。
年幼的张洵澎对于这一切也只是懵懂。对于只有九岁的张洵澎而言,心中升起了四个字——春天来了。在张洵澎生命中的第九个春天,她终于可以畅快地打开窗户,无拘无束地拥抱阳光了。
记忆中始终紧闭的窗户打开的那一瞬间,窗外的春色令年幼的张洵澎心头为之一颤。很多年后,张洵澎在舞台上演《牡丹亭·寻梦》,唱到“最撩人春色是今年”那一句,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春日的清晨,一个高挑纤细的女孩,站在厚重的钢窗前。春色,就以如此出人意料的方式,震撼了一个女孩子的心灵。
许多人都痴迷于张洵澎的杜丽娘,甚至张洵澎的许多老师都惊叹,她竟然能够把《牡丹亭·游园》那一场戏唱得如此细柔精致,竟能将一个幽居深闺的少女心情刻画得如此逼真——每个眼神、每个动作,每一句千回百转的唱腔,都如细微的电流一般,击中人们的心扉,令人浑身为之震动。许多人将张洵澎的成功归功于她的刻苦、她的灵气、她的丰富的想象力,这些都不无道理。但是他们不知道最重要的是,戏里的故事曾经如此真真切切地在少年时期的张洵澎身上上演过。
春光乍泄,春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改变着生活的方方面面。幽静的华山路变得热闹起来了。有着百余年历史的葱翠法国梧桐树上,被安上了大喇叭,每天一早就开始播放着带着陕北风情的革命歌曲,还有曲调欢快的越剧开篇。